前年春天，从加州太平洋海边出发，骑行穿越美国，4000来公里在后，进入佛罗里达——那次行程的第八个州，在加油站小卖部遇到一位卖炸鸡的黑人大嫂，她不动声色做的一件事让我感受到故乡的亲情和温暖。故乡不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经历了多年漂泊，哪里常有陌生人的善意、鼓励和爱心，哪里就有故乡的感觉。人生只要有寻求，就免不了有迷失的时段。迷途中，偶遇的陌生人的善意就像一缕照射进幽暗森林的阳光，让人看到希望，给人信心和走下去的勇气。 长途骑手可能是小毛病最少的一群人， 一路上男男女女共用几乎所有的设施，包括厕所、浴室，一起打地铺，找树丛方便——在沙漠中，找棵灌木丛都是奢侈……大自然和运动会让人改掉家居生活养成的一些小毛病，让心灵更开放、身心更爽朗。骑到终点的35名骑手，各有来历，加上支援人员，40来号人，日日夜夜一起吃住、一起运动，像一只队伍，几千公里下来，相互之间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感情纽带。 路上宿营时，每人一架帐篷，但住旅馆时，一般是两人一间，骑行组织者尽量每次安排不同队友做同屋，以便大家相互了解。进入佛罗里达前，队伍在墨西哥湾的道芬岛休整一天，住在一处面朝大海的房子。同屋队友艾伦是纽约州人，做了一辈子制造业，40岁结婚，60岁退休，没有孩子，逍遥自在。他睡觉会轻微打呼噜，早晨醒来先道歉。早餐后，他不声不响把我换下来的衣服都拿去洗了。午餐前，他把烘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回我床上。我道谢后，他又补充说，骑行坎肩上面有反光材料，他用手洗的，不能烘干，挂在了浴室。 我们的目的地是大西洋边的圣奥古斯丁镇。弗罗里达的公路平坦而洁净，宽阔的路肩外开满鹅黄色野花，两旁是成熟的麦田和牛马悠闲吃草的牧场。每天都会遇到公路边干活的保洁工人，几乎都是黑人。他们三五成群，把塑料瓶和纸盒等捡起来，装进垃圾袋。我们经过时，他们停下工作，向骑行队伍挥手。有些路段正在拓宽，筑路工人各种肤色都有，有时队伍骑过，他们站在路上竖起大拇指加油。最热情的一位筑路大叔，不断冲我们高喊：“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 圣奥古斯丁越来越近了。那天中午，饥肠辘辘，在一家壳牌加油站停下买午餐。小卖部有个卖炸鸡的柜台，柜台后的黑人大嫂问：“你这是从哪里骑过来？”我说：“加州圣地亚哥。”她说：“加州可是远着呢，这一路肯定不容易，要有很强的心力(mind)。”黑人大嫂讲心力，让我想到路上受伤后一直坚持的琳和小约翰。每个人的心力比体力有着更大的潜能。对于大部分长途骑手来讲，上路后可能首先经受考验的不是体力，而是心力。 一路上也听队友几次讲到心力。在得克萨斯西部时，马克说摔跤是一种心力活动，不只是比肌肉，更重要的是比心力。回忆做教练的时光，他充满自豪，说眼看着学摔跤改变了很多年轻人的一生，让年轻人学会了耐心、勇敢、守规矩、助人等品质。其实，任何运动都是对人身心的双重历炼。 一位顾客过来，黑人大嫂开始招待客人。我回头看见身后柜台上摆着两个罐子，上面写着“煮花生”。红色罐子是卡津风味，绿色罐子是原味。自己盛了一杯原味煮花生，回到炸鸡柜台点了两只炸鸡腿。黑人大嫂把两只炸鸡腿放进纸盒，又放上一块面包，然后从刚出锅的一堆炸鸡腿中翻出一块鸡胸，一并放进纸盒。她拿出一个白纸包，用笔在上面写——我想，可能是写价格吧。写完，她把乘炸鸡的纸盒装进纸包，递给我，说：“要吃饱哦。”我道谢，又听她说：“骑行快乐！”到门口结账时，才发现她在纸包上写的文字：“Keep pushing, stay safe, $1:00”（“坚持下去，保持安全，1 美元”），后面画了一颗心。 从小卖部出来，队伍的支援车辆停在路边，梅根趴在乘客座上睡觉，谢丽在阳伞下看手机。跟谢丽说起炸鸡大嫂的事，她用手机给装炸鸡的袋子拍照，说这太暖心了。我匆匆吃完，继续赶路，临行前把身上的零钱留给谢丽，托她转交给炸鸡的黑人大嫂，感谢她的爱心、鼓励和善意。 那晚住在特拉哈西的旅馆，第二天是洗衣日，晚餐前找出件干净上衣，是几年前在弗洛伦萨但丁故居买的一件T恤，上面印着《神曲·地狱篇》的开篇前半句：“Nel me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大意是“在人生旅程的中途”。省略的后半句是“mi ritrovai per una selva oscura, ché la diritta via era smarrita”——大意是说“我迷失在一座幽暗的森林，找不到前行的路”。那是13世纪末、14世纪初，现代文明曙光初现的岁月。但丁被故土弗洛伦萨驱逐，后半生流落异邦，直至离世，葬于拉维纳。弗洛伦萨在后世为他建墓立碑，至今徒有其名，但丁的遗骨永远留在了异邦。 故乡不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经历了多年漂泊，哪里常有陌生人的善意、鼓励和爱心，哪里就有故乡的感觉。人生只要有寻求，就免不了有迷失的时段，像但丁说的发现自己身处“幽暗的森林”。迷途中，偶遇的陌生人的善意就像一缕照射进幽暗森林的阳光，让人看到希望，给人信心和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