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父亲绑摩托车虐待上热搜 后纹脸做网红想重新融入社会

2023-05-08 星期一

这张脸曾带来过丰厚收入。火了以后,他说,光卖遮瑕膏,自己就分到了20万,还有媒体报道带来的高额捐款。如今,他悔恨没有把握住财富,一年多吃喝玩乐,花钱像流水。他的消费观也异于常人,有时饿上两天,但一有钱,转头就去做全身精油按摩,一次400元。

直到今天,这张脸在网上依旧有流量。去年3月,他第一次来到东莞虎门区这家洗纹身店,穿着一身黑,是老板海飞最反感的那类人。但很快,海飞被男孩蕴藏的巨大流量震惊了。当天,他尝试性拍了男孩吃饼干的视频,标题打上“纹面男孩”,第二天视频播放就上了20万。

今年4月,我在东莞这家洗纹身店见到了夏朝勇。他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男生:白色POLO衫,灰色工装裤,面带笑意,看起来比想象中礼貌。纹着黑眼圈的右眼明显小了一圈,原本它跟左眼一样大,因为不当的纹身操作,眼皮塌了下来,眯成一条缝。海飞说,听说我到来,小夏特地去买了这身衣服,还洗了澡,放一年前不敢想象。

但熟悉后,夏朝勇说,第一面时,转过身他用了“一种很邪恶的眼神”看我。他对每个人的第一面都这样,也会频繁和人发生口角甚至打架,“这是埋藏心里很多年积怨爆发出来的。”

现在是他最落魄的时刻。因为“负能量”,他总被短视频平台封杀,靠流量生存越发艰难。一年前,他用的还是最新款苹果手机,一路换到了iPhone 8。最近他又去了云南做徒步直播,显然不太成功,iPhone 8也卖掉了,靠海飞通过一家手机店付款码给的500元,才买了火车票,从昆明回到东莞,继续洗纹身。

现在,他睡在店里的沙发上,吃饭也在,和海飞夫妻与两个女儿一块,好像他也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一年多的相处,海飞说,这是他给男孩的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洗掉纹身,好好融入社会,否则,等待他的归宿“一定是那里(监狱)”。

看起来浪子真的要回头了。男孩说,这次会好好洗掉纹身,至少是衣服遮不住的部分,洗干净再去找工作。“现在这样谁都不会要我”,他低下头,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洗掉的还有过去的经历。之所以欢迎我的到来,除了配合展现海飞的公益清洗,夏朝勇说也想 “洗白”自己。他对“洗白”的理解是,澄清过去在网上的糟糕形象,“很多内容是假的”,“把我真实的好的说出来”。

蜘蛛

九岁多,夏朝勇就有了第一个纹身,左手背一只黑色蜘蛛,老家乐山一家美容店用纹眉笔扎下的。回到家,他爸拿铁刷子使劲擦,擦得血肉模糊还是没擦掉,留到现在。

乐山市金口河区,小凉山中部,夏家房子破到漏风,一下雨就得用瓦片接。动物经常光临,夏朝勇说自己甚至抱过无毒的青蛇睡过觉。蜘蛛常年挂在床头结网,有一晚掉了下来,咬了左手一口,就是现在纹身的位置。纹时他问,蜘蛛是什么含义,人家搜百度,说是“很毒性的东西”,他很高兴。

故事就从这讲起。凌晨一点多,夏朝勇身子完全打开,像老板一样坐在东莞酒店的办公椅。他很愿意讲述这段经历,语气亢奋,不断伸手,用力指着空中的某个方向。不仅因为“这些东西就是事实”,说出来“能感动万千网友”,更来自于对父亲的恨意。

他没见过母亲。听家里人说,他妈有精神病,生了孩子就被他爸赶走了。他从小被送进少林寺学武,4岁多,转籍考试没过,回到小凉山,没多久有了后妈。这之后的经历,他的讲述是“每天挨顿打”。

“不管对与错,有事还是没事。哪怕写错一个字,就会被罚跪在长条高板凳上。”夏朝勇撩开衣服,展示左肋“四川战神”下方的疤痕。那一次,竹子打到这瞬间爆开,锋利的刺口割掉了一层皮,躺了两三天才缓过来。

只有奶奶对他好。她70多岁,幼儿园离家11公里,每天陪他来回翻过几座陡峭的山坡。晚上回到家,又像回到了噩梦,除了挨打,每晚都有人来打麻将,趁着人群安静间隙,12点他才能睡觉,第二天6点起来上学。有一天,他爸打完牌回来,醉着酒,拿了把菜刀,直接架在他头上。“我看见他就会颤抖,跟看见恶魔一样,比恶魔还恐怖。”夏朝勇说。

他的父亲操着一口浓重方言在电话里证实,确实经常打,因为孩子实在“太不乖”了,总是在外面喝酒打架。七岁半,他就偷了家里钱,给自己染了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男孩也对别人说过,自己混社会经常被打,后来纹脸是“为了他们怕我”。

不乖的男孩生活到二年级下学期,他记得那天,因为逃学,被他爸打得鼻血横流,浸染了校裤。他一晚上没睡,盯着裤子上的血,决定“要出去闯”。

他没什么衣服,一套晒着,另一套沾了血迹。套上他爸干活穿的迷彩服,就这样出了门。一路上,他饿了就“化缘”,睡觉就在路边,100多公里的路,走走停停,经过眉山、新津,大概花了一个多月,到达成都时,布鞋已经磨破了底,脚上全是茧。

网吧成了落脚点,听说那不赶人,运气好碰到包夜客人提前走,还能捡机子玩。至今这段经历仍然留有痕迹,哪怕在酒店,他也习惯将枕头放在两边,把手搭在上面,就像从前搭在网吧沙发扶手上。

最饿的时候,他翻过餐馆的潲水桶——一开始他并不愿意讲述这个细节,觉得太丢脸,只是打了个比方,证明“人是不会饿死的”,后来又承认,自己亲身经历过。

有两次他被迫回了家。第一次是2017年夏天,夏朝勇11岁半,在网吧被警察发现,送回老家,他爸开着摩托车来镇上接,将他绑在摩托车后,一路拖回家,背后的皮都擦掉了。

这件事当时登上了全国性媒体,报道视频里,男孩不断嚎叫,一对中年男女将他四肢捆在一起,像绑一只牲口一样,绑到摩托车后座,然后骑车远去。

2017年8月,媒体报道“男孩出走,父母用绳系脖绑摩托车带其回家”

这段经历,夏朝勇出来闯荡后再没跟人提起过,除了丢脸,也因为太痛苦不想回忆,后来纹脸有此“一半原因”,“不想被人认出来”。

第二次被迫回家是13岁,听起来更离奇:那时他脸上已有了纹身,游荡到云南边境一座小城,走在路上被人绑进麻袋,扛进面包车。趁着看守间隙,他从麻袋里钻了出来,一路跑,跑过芭蕉树,跑过一片瓦房,最后跑进玉米地。

后来,有人好心给了他路费,他到曲靖,找了家理发店落脚。又被警察发现,送到救助站,搞清楚来历,再次将他送回老家。

他爸还是骑着那辆摩托车来接,这次男孩没有再被绑起来,但回家又被吊在半空打。不一样的是,经历过死里逃生,男孩似乎懂得了暴力的规则,拿起菜刀,砍断了他爸一截小指,他爸说“现在还是吊着的”。

第二天,男孩就又跑了出去。像电影里某个主人公黑化了一样,蜘蛛喜欢躲进阴湿角落,夏朝勇说,“我是在黑暗中成长,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四川战神

男孩已经依赖流量生存很久了。

从2015年9岁半离家出走,到现在即将满17岁,这九年多,夏朝勇能讲述的打工经历寥寥无几。网吧,理发店、烧烤摊、面馆,差不多几句话就能说完。其余时间,他几乎全靠这张脸吃饭。离家闯荡后,他找到成都一家纹身店,干了两天杂活来抵工费,老板看他可怜,说索性纹脸吧,至少在网上有口饭吃。

曾有段时间,纹身成为了流量世界的一个入口。据媒体报道,2017年年初,成都男孩阿进将脸纹成骷髅,成为了直播红人,几乎一夜之间收获了近40万粉丝,光直播月入过万。

也是在成都,小夏在脸上纹下了第一笔,额头上一个太阳,眉毛上几根线条。那是五年前,他不到13岁,长着一张稚嫩的脸。“我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既帮了我,也害了我。”如今回忆,他觉得,店老板20%是出于同情,80%则是为了获利。

凭着这张脸,他确实找到了口饭吃,平台监管的缝隙里,通过帮纹身店老板做直播拉客人提成。就像所有的“精神小伙”一样,他玩社会摇,喊过麦,为了生存,也干过很多其他事。他进了老家“混社会”的圈子,被带去偷电瓶,两个组队,一个电瓶七八百,对半分。

但这类生计是人生插曲,最主要的都是网络带来的:纹脸两年后,2020年,他游荡到上海,第一次真切品尝到流量的滋味。那时他靠游戏代练挣钱,顺带做直播,意外引起关注,积攒起了几万粉丝,网络上渐渐有了他的名号——四川战神,因为别人不信他是四川人,他在身上纹了这四个字。

挣钱方式最常见的是“出视频”,通常是25元一次,他会帮忙录一段视频,说到这他习惯性地歪头,打出一个类似六的手势,熟练地向我展示:“hello大家好,我是纹脸男孩,祝某某在2023年一路长虹,越来越好,祝他事业有成,一路发。”

夏朝勇说最多“一天可以出一百个视频”,挣上几千块。他也愿意讲各处纹身的含义、自己去过哪些地方,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显示自己傲人的经历,但如果问这些纹身,分别何时何地怎么出现在他身上,他就会闭口不言,甚至突然发火,露出凶狠的一面。

显然有太多不愿意提起的经历。但网络有自己的记忆,如今还能搜到有纹身店请他拍视频做广告。对于某个特定群体而言,他的身体是不错的广告位。他还找到过网红骷髅男孩阿进,在一个视频里向他下跪、递茶,似乎是在拜师;另一段视频里,阿进则给他打了鼻钉,他的脸变得更加瞩目——2017年7月,短视频平台升级管控,禁止露出纹身,阿进账号消失后,转而靠这门手艺吃饭。

相比讲述这张脸带来的关注度,夏朝勇相当抗拒提起纹脸带来的麻烦。之前在云南,他还专门去过纹脸的独龙族所在地,以为自己可以融入其中,结果到了发现,人家纹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很快,夏朝勇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巨大流量。2020年底,他说当时正在山东给一家租二手豪车的公司拍段子,青岛纹身师肆郎联系到他,问他想火么?两人一拍即合,他坐火车来到青岛,肆郎开了房间,35元一晚(肆郎解释是因为这脸住不了好的酒店)。肆郎请医生在无菌病房给他洗纹身,只洗了几条线,拍完视频就结束了。

在这次洗纹身中,小夏扮演一个被人哄骗纹身的迷途少年,肆郎作为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对着镜头严辞呼吁同行,不要给未成年人纹身,尤其是脸,“千万别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许多纹身师纷纷站台,热度持续攀升。

视频火出圈,吸引了山东生活频道的记者到访,流量到达了顶峰。时至今日,小夏对当初的热度仍旧念念不忘。

他的粉丝一夜之间增加了近百万。很快他跟肆郎找到了一门生意,肆郎用遮瑕膏遮住他脸上的纹身拍视频,有人问哪买的,于是他们就带货,夏朝勇说光自己就分到了20万。

2020年12月,小夏涂上了遮瑕膏,右为肆郎。图源网络

这段青岛的经历发生在短短一周内。但在肆郎的讲述中,故事完全是另一个版本。

肆郎说,他参加展会时,朋友直播连线小夏,两人得以认识。半年后,小夏突然过来找他玩,连电话也没打,“他说他想投奔我。”

洗纹身确实是他的想法,但之所以只洗了几根线条,是因为小夏怕疼。不仅如此,小夏待了几天,就跑去了河北涿州,干了两天洗车工,赚了两百又去纹身,再回到青岛,电视台来拍时,多出了左眼的黑眼圈。

肆郎提供了一段当时的视频,他给很多人展示过,内容是他视频通话小夏,问到底洗不洗,小夏说暂时不洗,“打算18岁再洗” “想靠这张脸混几年饭吃”。肆郎问他心里话,“心里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承受不了”,“我晚上想到自己为什么纹脸自己都得哭”——不过,小夏说这个视频也是配合“洗白”的,他收了肆郎300元。

两人的讲述几乎所有细节都是矛盾的。肆郎说,遮瑕膏只卖了一盒,有网友要顺便卖了,小夏也没有吸粉上百万,大概就是加了几千人。而对于黑眼圈,小夏说是肆郎纹的,为的是电视台过来时更有噱头。

因为都缺乏直接证据,如今很难辨别真伪。可以确定的是夏朝勇,在他14岁那年收获了流量,然后很快失去了它——当然两个人说的原因也不同,小夏说是因为违规带货,肆郎说是小夏在直播间骂人。

就连肆郎,也永久被流量反噬了。他在圈内的聊天记录被截图,有人问,收留小夏干嘛,他回答,“指他破十万(粉丝)”、“他脸值钱,能有一波大热度”,“好养活,给他开个35块钱旅馆”“我也准备给他扔了”,至今仍被一些人指责利用男孩。

小丑

纹身师彪哥在店里第一次见到小夏时,脑海中冒出的念头是:“一个网红怎么落魄到我这个店里面”。东莞虎门镇,彪哥的纹身店开在商场旁的小街上,只有10多平米。小夏说,2022年1月,他陪着朋友来店里纹身,彪哥和妻子正好是他粉丝,就这样认识了。

其实算不上粉丝,彪哥之前对男孩的印象,仅限于批评肆郎的文章。彪哥说,小夏自来熟,落魄到吃不起饭,经常蹓跶到店里,他们就经常招呼一块吃,加上都是四川老乡,一来二去就热络了。

那一阵,小夏支起手机在店里直播,内容就是“跟人吹吹牛”,也靠出视频来钱,有人下单,当天日租房的30元就有着落了,但没有的话彪哥也会帮他掏钱。年近五十,彪哥有两个儿子,都已经工作,对小夏的帮助出于一种物伤其类的同情。去年春天小夏过生日,他还专门买了蛋糕。

2023年4月,他带我来彪哥店里。之前一阵没来这片了,这天小街都在传,“网红”回来了。小夏总是坐不住,一下午不知道出几次门,回来手里不是拿块饼干就是馒头。“都是我兄弟。”他大手一挥,往小街深处一指。就连对面的手机店都是“我徒弟”,他教人玩自媒体。

在之前媒体采访里,小夏说,自己全身纹身花了两万多,现在他说当时说的瞎话,没怎么花钱。他总有办法免费纹身,甚至有时还能获利。他也想让彪哥帮纹身过,一个奶奶的头像,但彪哥说等他18岁再满足这个愿望。

网络上的夏朝勇更加好斗,有评论骂他,他会被激怒直接开骂。彪哥印象很深刻的是,小夏好像分不清网络跟现实,关了直播,说话都会继续“带点社会风气”。

买视频的粉丝很多都是“精神小伙、小妹”,也有纹身店,还有人图新鲜。有个宁波开兰博基尼的老板,一出手就是几百,还请他去玩过。小夏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工具,对方不会带他参与自己的社交圈。

小夏在彪哥纹身店寻找自己画过的画。周航 摄

不乏真正想要帮助男孩的人。最好的那次机会,小夏去了一家纹身店,主理人可能是国内最有声望的纹身师,他免费收小夏做学徒。学了半个月一直画圆,还要从不同角度观察这个圆,小夏受不了,跟对方大吵一架。临走,对方还给了他一笔钱:“出了这个大门,就当咱俩素未谋面。”

还有一次在东北,另一个以艺术性闻名的纹身师收他做学徒。那里“更奇葩”,不画圆,也不上手,就要求看,他更受不了。

在东莞,彪哥也曾试图帮小夏找过工作,发朋友圈,问朋友都无果。小夏也说,这条街上几乎都问过,没工作机会。他其实挺不愿聊受到歧视的一面,好像这展示了自己的失败。好不容易,彪哥把他介绍去了一家纹身店帮忙,因为“小夏喝了酒惹了点事”,还是没能干多久。

据说小夏喝了酒完全像另一个人。很多人都知道,因为聚众斗殴,他的头像作为警示教材,在东莞一家派出所挂了好几年了。他还承认自己打过女友,这种暴力,他说,像是来自父亲的遗传。

很多时候,冲突都来自这张脸。有次在上海,一对情侣调侃他的脸,“被打了还是被怎么样”,双方干了起来。小夏说,最后的结果是,他打赢了,但在派出所对方让他赔偿,直接拿过他的手机,把他做游戏代练攒的钱掏空了。

这样的经历不会让他变得温顺,恰恰相反,激发的是某种恶,让他在下一次更加无畏。或许因为特定环境的生存准则,“绝对不能让别人骑在我头上。”或许是年少轻狂,他说,“我不会长记性。”

他很喜欢蝙蝠侠里的小丑,希斯·莱杰扮演的,一个独特的反派角色,生长于黑暗,成为对抗光明的领袖,他将小丑纹在了右腹部,不过因为怕疼,只纹半个。他是左撇子,手掌还纹了“伤”字,希望这只出拳的手更有杀伤力。

不止一次,小夏感慨,自己没把握住流量和财富。那段时间他醉生梦死,每天去酒吧、KTV,身边朋友环绕,“家里面生病的找我借钱,每天不管到哪里玩,都跟着我玩。”

黑暗中,他再次用火柴点燃一根烟,语气惋惜,但更多想表明自己有能力成功,就像用火柴,他总是刻意一挥手,再递回面前,等两秒,点上,似乎很享受这份短暂的光亮。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完全不像16岁多的男孩,似乎真成了他渴望成为的那种大人。他也好几次强调,出来这七年,“一滴眼泪没掉过”。他从没剃过胡子,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

但彪哥看到了他善的一面。刚开始小夏总乱丢烟头,后来渐渐改了,甚至会主动把烟灰缸放到客人手边。有时路上有流浪汉,他让小夏去送水,后来小夏也主动跑出去送。然而,只要他不知道跑哪里待上一段,回来又成了老样子。彪哥妻子也试图将他拉回现实,但有次小夏回答,“我这种人,都不知道哪一天死”,她再也不说了。

小夏不轻易展示善意,他说刚去成都闯荡时,身上只有网吧卖废品换来的20块,路过天桥,一个老大爷胡子花白,头发长得不得了,断了条腿。他想起了奶奶,把20块都给了。但等他游荡一大圈,晚上回来,看到老大爷在吃饭,而他还饿着肚子。

“为什么他能吃上饭我就没得吃?”他后来想明白了,“我觉得自己都难保的时候,帮助一个人就是在找死。”

宝藏

命运的讽刺在于,这张脸让夏朝勇在网络和现实屡屡碰壁,他希望洗净重新融入社会,所倚仗的还是流量。现在,他完全依赖洗纹身师海飞活着。按照计划,洗掉脸、脖子、两只手臂,衣服遮不住的地方。

刚开始,彪哥找到海飞,海飞心里挺反感,他没听说过小夏,“精神小伙”也不是他的目标客户。小夏来那天,他注意到一个细节,男孩一次拿起几块饼干,一大口咬下去。这个画面突然打动了他,马上又安排了一遍情景重现,拍了下来。第二天,他惊讶地发现播放上了20万,意识到这男孩“真是宝藏”。

这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正苦恼找不到传播规律。他早些年花钱运营百度搜索结果,后来在抖音投放流量,稳赚不赔。但平台不让纹身行业投放后,最惨只有几十个播放,转化不了多少客人,海飞也一直觉得埋没了引以为傲的手艺。

他收留了小夏,想了几天:小夏可以成为他的形象代言人,带他参加纹身展,用一张干净的脸展示自己过人的技术。他说,这行不是每个人都能安全洗掉彩色纹身,而且是脸上的。

作为回报,他还可以帮小夏免费清洗。小夏脸上的纹身几千就能纹,洗干净至少需要几万块,虽然花的时间差不多。“一半出于恻隐之心,一半也因为小夏确实带给了我价值。”这个中年男人说话经常手舞足蹈,表情丰富到有些夸张,但说这话时,他端坐在中式方椅上一动不动。

2023年4月,海飞给小夏洗纹身。周航 摄

海飞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小夏,他也经历过父母离异,13岁就来广东闯荡,为了生存去过血站、卖过黄碟。不仅是小夏,干了这么多年洗纹身,他一眼就能分辨出精神小伙,因为穷,找不了好师傅,也没审美,他们的纹身都“非常廉价”,而且是大面积的。

“精神小伙,70%都是离异家庭,还有30%是父母溺爱。”海飞总结。最初,海飞很困惑,为什么缺点满身的小夏会有流量,后来想明白了,这个人群在网上相当庞大。

流量,它跟人们生活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要近。在东莞的一晚,我们在店门口吃饭,隔壁广告店的老板娘拿着手机过来聊天。她最近在快手又创了新号,几天功夫一万粉了,准备带货文具。她的大号,通过手写语文账号,已经有两百多万粉。

她和海飞你一言我一句,一个羡慕粉丝多,另一个羡慕转化量高,自己没有变现渠道。冷启动、定向粉丝、公域、私域,某一刻,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自己不是在东莞夜晚的街头,而是置身于专业MCN短视频机构会议室。

小夏总问,“昨天那个播放上多少x万了吗?”又比如聊天间,不时地讲自己的过往,“全国有6亿人认识我”。

小夏说,最早海飞拍视频说话结结巴巴,脸也发红,是他一步步教成了现在。他不断向我讲述对海飞的尊崇,把他称呼为唯一的朋友,跟奶奶一样是他人生中的贵人。理由有好几个:一是学到很多“做人”,第二是宽容,他之前做过错事,海飞没追究,继续免费帮他洗纹身,第三是,“没在一个人的家里吃过这么久的饭”。

海飞经常念视频评论给他,起初都非常不堪。有次他让找一条夸他的,结果翻了一天,“没一条好的”,小夏觉得自己应该发生变化。

其实,海飞也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负能量”反噬,专门请教了名牌大学的传媒毕业生,得到的答案是“要打造第三方人设”。评论区对公益清洗的一片好评让他有了足够底气,偶尔也有骂他的,他毫不客气地回怼:“小夏脸就摆在这里,你们谁有能力你来。”

18岁

故事的结局应该怎么样,海飞问。他指的是我这篇文章。“我们要不要帮他找份工作,送到工厂?”他提议了又不放心,“就怕他到时候又跑了,把我们都坑了。”

事实上,海飞起初想过让小夏做自己的新媒体员工,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去年3月海飞给他洗脸后,小夏还跑出去纹了两次身,一次腹部,纹了两个大字“欲望”,花了80元;还有一次,某个大网红纹了红色舌头,他也给自己脑袋边纹了一个——现在他都用“不懂事”来解释一边洗、一边继续纹的行为。

海飞去年提出好好配合,年底拿出总营收的5%给小夏,结果小夏转头又跑了出去,甚至用他的成果,给其他店在网上拍视频打广告。后来小夏洗了几个黑坑想回来,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最后,小夏直接跟着客人溜进店铺,海飞也选择了最后一次原谅,但也长了教训,准备将小夏剩下半边脸留到最后洗,防止他再跑去给别人打广告。

也许是因为缺乏正常的社会化,承受了太多超过年龄的经历,眼前的这个男孩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确实是那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性,就像许多幅拼图打乱了,同时展现在你面前。

很多时候,他依旧像“精神小伙”,眼睛斜视,不时亮出“邪恶的眼神”,不时扭头,扯动下巴——现在好多了,海飞说,他不再那么易怒,虽然洗干净了半边脸,但问的客人还是很多,不过他都以沉默应对。

有时他又真像个孩子,会带点不好意思地问“蒋介石活着的时候毛主席还活着么?”“哥,身材比例好是什么意思?”之类的问题。13岁前,他说向往陈浩南,现在向往成为老板,马斯克那种类型的,不过他叫成了“马克思”。

拼图在一点点完成:吃饭时,海飞女儿打翻碗,小夏像哥哥一样马上帮忙收拾。评论区也开始出现正面评论,最近有人称赞他身材,他高兴得不断重复提起。他甚至第一次洗了衣服。

但他依旧野心勃勃,始终想改变命运。“想逆天改命就得通过自己的努力,等18岁之后,我会开启我的开挂人生。”他几乎已经等不及,好像18岁意味着世界就会颠倒,“餐饮,洗纹身也好,做公司,开发软件也好,开狗庄、斗鸡场也好。”或许曾经的“成功”给到他自信,他说,“文化不够,我实力来凑”。

夏朝勇,他从不叫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别人叫,因为这是他爸取的。等18岁他要改名夏侯锦,夏侯历史上出过不少名将,锦字则希望自己“前程似锦”。

他依旧恨着自己的父亲。那个习惯用暴力解决教育问题的中年男人还在打工,提起小夏不无怨言,短暂通话里,重复很多次说他这么多年没给家一分钱,只要钱。现在还拉黑他微信和电话,只有要钱才会联系他。

夏朝勇说,自己起初拼命想成功,就是想让奶奶日子过好点。现在她96岁了,还干着农活,他意识到能做的就是多回家看看,所以这一年回家了两次。

奶奶已经老到脑子里只剩下些模糊的念头。他回去买一封她爱吃的饼,奶奶掏出自己那个红色袋子,一块一块,数了八块钱给他,怕他没路费出去。奶奶也不懂纹身,以为他受伤了,接了盆热水想让他洗干净脸,没洗掉也没说什么,“她会觉得自己眼睛花了”。

不出意外,今年他真能洗掉脸上的纹身了。相比成功,又或只是正常的社会化,这是最简单的一步。

但这对他的身体不那么容易。激光的火花不停闪耀,小夏不停地抖动,咬牙甚至嘶叫——他确实比一般人怕疼得多。他提前打开音乐,是他父亲一代人才听的那种老歌,说这些才能唱出他的心声。手机里再次传出最爱的那首陈小春的《我爱的人》:

“爱不到我 最想要爱的人 谁还能要我 怎样呢……”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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