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它也是一张唱片。
圆形的唱盘是手动切割的，中间的转轴孔是用香烟烫的，音乐是用自制的机器压上去的。因为表面覆盖着薄薄的乙烯基涂层，所以可以正常播放。当它被放入黑胶唱机，以每分钟45转的转速转动时，一种充满年代感的音乐夹杂着爆豆声顽强地从蚀刻在X光片上的那些微小的沟槽中散发出来。
这种能播放音乐的X光片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骨碟（Музыка на костях）。
X光片为什么会变成骨碟唱片，背后有一段沉重的历史。
简单来说，骨碟的故事就是：在X光片上刻录“危险的”音乐，分发给所有饥渴的叛逆者们。要么可以狠狠赚上一笔，要么被送去西伯利亚。
不过，这段铤而走险的勾当包含的，不止有反抗与不妥协，还有更多浪漫的亚寒带迷情，一些我们21世纪的人们已经遗忘或不太能理解的迷情。它们有关音乐、理想和执迷不悟的冲动。尽管这些故事在互联网时代被勾兑了太多次，我们还是试图把它掏出来讲讲。
今天的我们足够幸运，基本上能够自由地聆听各种各样的音乐，各种流媒体、数字下载和高保真系统也可以充分保障声音品质。而70多年前的苏联乐迷，为何只能从一张张废弃的X光片上寻找自己渴望的声音呢？
或许你从未认真考虑过，音乐意味着什么。下面给大家讲的就是这方面的故事，你可以尝试想象，音乐在你的生命中，到底有多重要。
骨碟的发掘，始于英国音乐人斯蒂芬·科茨（Stephen Coates）。2012年，科茨在圣彼得堡的一个跳蚤市场闲逛，无意间发现了骨碟的存在。当时他非常困惑，世界上为何还有这样奇特的音乐介质。其后，他开始了对骨碟的研究，并写下专著《X光唱片：苏联骨碟音乐轶事》。这是西方主流视角第一次介入骨碟的研究。骨碟的神秘面纱从此被徐徐揭开。也许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如果你正在家里听着音乐，突然冲进来两个人，抓住你的胳膊，要你交出自己的播放器，检查里面的音乐是否合乎规定。又如果半夜有人冲到你的家里，发现你在电脑前打包mp3音乐专辑，你在做种子，你在给别人分享链接。然后你就被逮捕了。要讲好骨碟的故事，或许有必要从更早的20年代开始。1920年代的苏联，曾经有着激进的声音实验，有着非常先锋的创作产生，他们对后代的音乐、艺术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1917年俄国革命，与此同时，美国爵士乐队ODJB（Original Dixieland Jass Band）发行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张爵士乐专辑。1922年苏联成立，当年也诞生了第一支本土爵士乐队瓦伦丁·帕纳克爵士乐队（Valentin Parnakh's Jazz Band）。苏联并不落伍于世界，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然而好景不长，1923年，苏俄无产阶级音乐家协会(RAPM)成立。它批评了爵士乐的某些特点，如切分音和第六、第七和弦，并阻止爵士乐的普及。至1928年，进口外国唱片被禁止，公共舞蹈俱乐部由共青团员巡逻，组织讲座帮助传播无产阶级音乐。 RAPM并不是唯一反对爵士乐的人：许多知识分子，包括安纳托利·卢纳查尔斯基（Anatoly Lunacharsky，苏俄首任国民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负责文化教育）和高尔基都公开谴责爵士乐。卢纳查尔斯基原本是爵士乐的支持者，甚至派利奥波德·特普利茨基（Leopold Teplicky，苏联著名指挥家、作曲家）去美国学习爵士乐，后来却改变了看法，认为爵士乐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弱智之声”。高尔基则激进得多。1928年，高尔基写了一篇题为《粗俗的音乐》的文章，将爵士乐与色情艺术相提并论: “一个白痴用力挥动锤子的敲击声穿透了彻底的寂静。一下、两下、三下、十下、二十下，然后是一阵狂啸和吱吱作响，仿佛一团泥巴掉进了清水里；接着是嘎嘎作响、嚎叫和尖叫，就像金属猪的叫声、驴子的叫声或畸形青蛙的多情呱噪。这种疯狂的进攻性混乱结合成一种脉动的节奏。只需听几分钟这种尖叫声，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一个由欲火焚身的狂人门组成的管弦乐队，指挥者则是挥舞着巨大生殖器的种马般的生物。”——摘自《粗俗的音乐》，始发于《真理报》，1928年4月随着时代的变化，1932年，斯大林和日丹诺夫，以及其他高层们决定，把文化艺术事业管起来。不论是话剧、芭蕾、建筑、小说、诗歌、音乐等等，都要经历审查。苏联高层喜欢巨大的、简单的、直接的东西。他们不喜欢爵士，可以肯定，爵士音乐从听觉感受和音乐构成上，就是那种与肃穆的苏联审美针锋相对的产物，更不要说，这完全是可以被意识形态打上标签的一种“资本主义”的东西。1936-1938年的大清洗，使爵士乐更加陷入危机，所有西方元素都被钳制。1937年，苏联爵士之父帕尔纳克被判10年。同期的许多乐手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也有部分乐手幸免于难——因为他们修改了自己的音乐，以适应苏联无产阶级的美学标准。这期间爵士乐虽然受到多重打压，但是仍旧可以在夹缝中被听到。真正的灭顶之灾在二战之后。随着美苏冷战时代开启，爵士乐在苏联受到了极大打压。苏联社会弥漫着“今天他们在听爵士乐，明天他们就会背叛他们的祖国”的恐慌气氛。不光是爵士乐，所有那些美国敌人的音乐，比如摇滚乐先驱比尔·哈利（Bill Haley），他们的音乐也完全听不到了。在层层加码之下，就连某些苏联本国的音乐人也不能听了。瓦迪姆·科津（Vadim Kozin），伟大的苏联爵士音乐人，被逮捕了。他之所以被捕可能是因为音乐，也可能他是个同性恋。另外可以这么说，在当时，如果你不是作曲家协会的人，你的作品就是违法的。爵士舞蹈被禁止了，萨克斯风被禁止了，西方音乐被禁止了，战前的艺术家被禁止了，唱片制作产业被垄断了。1946年，一位名叫斯坦尼斯瓦夫·菲洛（Stanislav Philon/Filo）的波兰难民来到了列宁格勒。他随身带着的，还有一个神奇的机器，黑胶唱片录制设备，由 Telephonkin Company制造。这是他从前线偷来的，德国人的家伙。这个机器的原理是，唱片机（唱针）的反向——它有一个Cutter（刻纹刀），输入一个音源，音乐或者声音，Input， 这个Cutter就在盘上刻出纹路。不出意外，这机器应该是当时战地记者用来记录前线的声音的。菲洛找到机会在涅瓦大街上开了一家店，店铺的一角就放着这个机器。当时的玩法是，人们走进店里，在话筒前说话，就可以把自己的声音给刻录下来在一张胶片盘上，这像是一个旅游纪念品。他迅速火起来，并不是因为给游客录人声，而是因为当晚上关门之后，就开始刻录各种被禁止的唱片。这就是靴子腿制作者，Bootlegger，现场录音，然后分享给乐迷们。有一天，店铺里来了另外一个年轻人，19岁的鲁斯兰·波格斯洛夫斯基， 也是一个狂热的乐迷。他白天没买成，晚上来买。碰到了另一个人鲍里斯·泰金。他们都是实打实的乐迷。二人就此结识，凑在一起，萌生了一个主意：如果不是只给自己做唱片，而是成立一个厂牌，专门为他人服务呢？卖唱片？他们开始琢磨这个生意，但是当时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唱片制作设备，如果从黑市买，也是天价，根本不可能付得起。这时波格斯洛夫斯基拿出一个小本子，给泰金看，说自己这一阵子天天来波兰哥们的店里偷学，已经把这个唱片刻录机的工作原理记录了下来。接下来，他们来到郊区的一个工作室。因为波格斯洛夫斯基的父亲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在郊区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他们从各种各样的废旧垃圾品中，找出了所有需要的素材，然后造出了一台自己的刻录机。接下来关键问题就来了，这他妈是苏联，你能去唱片店随便就买到一大盒母盘吗？但你要相信，压抑年代人们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当人们齐心协力想去听黑胶的时候，这件事情就绝对能实现。偷的量太少怎么办？还可以通过特殊渠道购买。因为官方出于防止火灾的考虑，规定医院里的X光片最多只能存放一年，一年到期，必须得清理掉。怎么办？拿上几块卢布，拿上几瓶伏特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医院后门，找人聊一聊，喝一杯，你就有了成千上万张母盘了。还记得之前的波兰哥们菲洛吗，因为这俩的生意起来之后，他自己的生意就变差了。于是三个人干脆联合起来，还带了一个人，组成了一个帮派——金狗帮（The Golden Dog Gang/Золотая собака）是不是感觉有点耳熟呢？这就对了，因为这正是苏联第一个地下唱片厂牌，专门用X光片制造骨碟的。金狗帮的技术非常巧妙。当时的X光片有两层，照相层和透明保护层。他们发现了一种分离两层的方法。然后，透明层被粘在一个图像上(包含一个由该团队设计的拼贴画) ，要复制的音乐用车床刻在复合基底上。就这样，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一种持续了近二十年的地下唱片文化，录制了超过100万张盗版唱片，从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到下架的古典乐作曲家，所有音乐人尽收囊中。波格斯洛夫斯基太聪明了太伟大了，他不再满足于自娱自乐，直接开始授人以渔，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推广音乐。从买唱片开始，进阶到卖刻录机。外地的青年们，也可以传播自己喜欢的音乐了。如此一来，莫斯科、基辅、敖德萨，很多苏联大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地下音乐厂牌。不过，这种大规模的流传也引起了官方的注意。1950年，官方出动，逮捕了列宁格勒地下唱片厂牌的所有人。波格斯洛夫斯基被判5年，古拉格服刑，罪名是非法录制音乐。泰金判了7年，多出来的2年，是因为他录制的歌曲，是他自己写的。对，如果你搞独立创作的话，判得会重一点。无比幸运的是，两年多之后，斯大林去世了。古拉格有一次大赦活动，上百万人都得以出狱。金狗帮又重新回到了列宁格勒，然后你觉得他们会金盆洗手，干点别的吗？NO。这帮人又开始重操旧业，因为什么，赚钱？还是不听音乐会死？没准都有。他们找了许多下游分销商帮忙出货，也催生了一种特殊的职业，绰号“鲨鱼”的唱片小贩。鲨鱼在城市的各个阴暗角落逡巡，一旦发现目标便凑上去：“要片子吗？想听摇滚乐吗？保证是尖货，只要3卢布”。交易完成，又迅速消失。只是，当时买骨碟就像开盲盒，买到什么就听什么，尽管这样，还是给了乐迷莫大的享受。坊间传说，苏联政府有时候也会参与秘密录制，曲子的高潮部分会突然蹦出来粗话：“FXXX，你以为你听的是最流行的摇滚乐？去你的，垃圾”。这种粗暴的中场休息方式反而给骨碟抹上了一层黑色幽默色彩，人们对于骨碟更加趋之若鹜。尽管骨碟只能播放十次左右就报废，尽管金狗帮常常弄错曲目表，但都不妨碍乐迷们将骨碟作为至高享受。地下苏联就像一座笼罩在劣质雪茄气息下的异世界之城，乐迷们在高压氛围下，反而产生了一种非常粗糙的享受。一种自由的享受。很不幸，波格斯洛夫斯基后来又被抓了，判了2年。第二次出狱后，他没想干别的，还是继续搞骨碟。此时的他，开始精进技术，意图给饥渴的苏联乐迷们提供更好的服务。值得一说的是，虽然波格斯洛夫斯基有着古拉格履历，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犯。他不是什么反动派，甚至都不喜欢谈论政治，从来不向当局提任何出格的要求。他就是一个臭听歌的，死磕型乐迷，仅此而已。他唯一的信念就是，人是可以自由分享并聆听音乐的，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叛逆。不过，他第三次又被抓了。再出狱的时候，他终于不做骨碟了。那是一个人们为了听音乐甘愿忍受牢狱之灾的年代，而如今，音乐是否对我们依然如此重要呢？ 2019年1月，吴鞑靼在X博士主办的《世说X语》活动中，口述了这段传奇故事。2023年1月，异声音乐整理资料，增补内容，把之前的PPT扩展成了这篇图文（文中插图来自之前的PPT）。近期，异声音乐的B站会放出相关视频，以更声动的方式，再次展开讲讲。如果您感兴趣，请在各平台搜索：异声Diversit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