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生 | 阮祥燕：“冻存婴儿”之母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编辑 陈哲 2021年8月31日14:46分，北京妇产医院。一个婴儿的初啼，让整个十二楼的人振奋不已。

她是悠悠，中国首例“冻存婴儿”。她的降生，标志着在冻卵、冻胚胎两种辅助生殖技术之外，一项新的保存女性生育力的技术已经成熟：冻存卵巢组织。

望着孩子，新手妈妈李莹眼含热泪。

2016年，29岁的李莹被诊断为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医生告诉她，化疗会导致卵巢早衰，她将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中国专家共识》数据显示，中国每年新发癌症患者超400万例，其中超70%的年轻癌症患者有强烈的生育意愿。对骨髓移植、宫颈癌等疾病的治疗，可能会造成其中90%以上卵巢的损伤，早绝经风险增加20倍。

彼时，李莹正准备和男朋友结婚，处在对孕育一个宝宝的期待中。她尝试冻卵，促排卵近两周后卵泡还是没长起来，眼看就要入舱做骨髓移植，再也来不及了。

绝望之际，和北京妇产医院内分泌科主任阮祥燕的相遇，改变了李莹的命运。

中国“冻存婴儿”之路

2010年，阮祥燕在德国访学时，偶然接触到一项生殖医学前沿技术：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

大剂量的放化疗，伤害着血液病人、癌症病人全身多处细胞，包括卵巢中的卵泡。卵巢组织冻存可为接受放化疗的育龄期女性、儿童保护生育力。在放化疗前，取出部分卵巢组织冻存，治愈后移植回体内，这部分组织就可代替被摧毁的卵巢发挥功能，女性能正常来月经、生孩子。

2004年，全球首例“冻存婴儿”就诞生了，但在2010年的中国，胚胎冻存、卵子冻存技术已经成熟，难度更大的卵巢组织冻存技术还是空白。

作为妇科内分泌专家，阮祥燕清楚这个技术对中国女性有多重要、多急迫，她想，必须要把它引进中国。

2012年4月，经多轮论证后，在北京市医管中心、北京市卫健委、市科委、国家外国专家局、国家科技部等的支持下，北京妇产医院建立中国首个卵巢组织冻存库。

2015年1月，阮祥燕和团队开始临床试验，新技术终于启动。

2016年9月9日，中国第一例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手术成功。

不久，李莹成了第21例冻存卵巢组织的中国女性。在化疗前，阮祥燕为她做了腹腔镜下双侧卵巢部分切除，冻存在-196℃的冻存罐中。

卵巢组织在罐子里沉睡了两年。2018年9月，阮祥燕为病愈后的李莹做了冻存卵巢组织自体再移植手术。三个月后，她恢复了月经，盗汗、失眠、阴道干涩、易怒等更年期症状慢慢消失。

2018年，北京妇产医院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相关项目被北京市卫健委批准为“重点新增医疗服务价格项目”，标志着这一技术成为保护中国女性生育力与卵巢内分泌功能的临床常规方式。

为规范该技术在全国的应用与推广，阮祥燕联合50多位专家牵头制定了中国首部《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中国专家共识与指南》，建立以北京市为核心的生育力保护网，目前，在北京妇产医院接受培训的医院已达200多家。

几乎每周都有患者向阮祥燕咨询卵巢组织冻存。目前，北京妇产医院已冻存卵巢组织超400例，多数来自宫颈癌、乳腺癌和儿童良恶性疾病需要骨髓移植的患者，年龄最大的冻存者46岁，最小的1岁3个月。移植10例，全部成功，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2020年12月，阮祥燕在门诊检查时发现，李莹怀孕了。

李莹是中国卵巢组织冻存移植后，第一位自然妊娠的女性。自此，中国冻存卵巢第一人阮祥燕就有了一个称号：中国“冻存婴儿”之母。

通向希望的眼泪

悠悠的平安降生，证明了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在中国走完一个完整的闭环，真正生根、开花、结果，填补了中国生殖医学史上此项技术的空白。

这一刻，阮祥燕等了十年。产室里，她两眼通红，泪水挂在眼角。她试图表现地平静，但在心里，她已经在放声大哭。

阮祥燕读研时师从著名生殖内分泌专家曹缵孙教授，做完博士后研究后，她在北京妇产医院建立了中国首个更年期综合指导中心、首个妇科内分泌科，自己也一步步成为中国最好的妇科内分泌医生之一。

生活中，阮祥燕很少哭，但她曾多次因为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流泪。

研究从零开始，她三次赴德学习，掌握了核心技术。试验从动物到人体，项目申报书塞满柜子，2016年，她终于迎来第一个卵巢组织冻存移植的病人。成功做完中国第一例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手术那天，阮祥燕哭了。

为了申请科研项目，阮祥燕也哭过。

新技术的落地需要各方面的支持和足够的科研经费，阮祥燕和团队常常受挫。为了一场重要的项目答辩会，团队熬了许多个日夜精心准备，答辩会上，阮祥燕自信应答，中科院理化所一个专家说“你的答辩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团队打开带来的红酒提前庆祝，大家分着喝了。最后，项目还是申请失败了。

换了新的领导，领导又不够了解这项技术的重要性时，阮祥燕会失眠。有时项目遇到大的挫折，夜里躺在床上，她悄悄流一会儿眼泪。

最难忘的眼泪流在悠悠出生的那个午后。孩子一出生，她就拍照向北京市医院管理中心党委书记兼主任潘苏彦，北京妇产医院党委书记张建、院长阴赪宏、副书记刘静等关心支持此项目的领导报喜：“中国首例‘冻存婴儿’诞生了！我们成功了！”

阮祥燕和悠悠（受访者供图）

刘静在微信上问她，你激动吗？她没说话，回过去一个流眼泪的表情包。

站在病床边，阮祥燕手足无措，迟迟没敢伸手抱一抱婴儿：“她太珍贵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

从取卵巢组织、切片处理、冷冻贮存、复苏，到移植回体内，每一个环节处理不慎，都会导致卵巢组织内的卵泡死亡，让移植失败。10例成功移植的患者里，要么年龄尚小，要么没有怀孕计划，新婚的李莹生下了这个象征着“希望”的宝宝。

截至2022年，全球有超200名健康的“冻存婴儿”诞生。“200多个孩子里面，有中国的一个了。”回忆那些流过的泪时，阮祥燕笑得很大声。

悠悠的出生带来了更现实的进展：2021年9月之后，卵巢组织冻存成为所有项目都可正式收费的成熟技术。北京医保局相关数据显示，目前卵巢组织冷冻每片价格为1800元，卵巢组织冷冻保存每片每月80元，卵巢组织冷冻复苏每片价格为1500元。

阮祥燕相信，未来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每年至少能帮助100万人，她希望这个技术能被纳入国家医保，让患癌女性享有同样的生育权利。

还有那些女孩

对许多有妇科内分泌方面困扰的女性来说，阮祥燕的门诊是求医的最后一站。

每逢周一、三、五，病人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按规定半天30号，总会加到50号左右，包括许多疑难、特殊病人。除了卵巢早衰患者、因冻存技术慕名而来的患者，阮祥燕常接诊多囊卵巢综合征、更年期综合征病人。

一个42岁的不孕症患者给阮祥燕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月经一直不正常，20岁出头结婚后，人生重心就是打工赚钱、攒钱看病，试过各种小广告上的治疗方式，平均每年花上万元。在阮祥燕处就诊后一个多月，她终于怀孕了。

还有许多卵巢早衰的患者会说，在阮祥燕这看不好，就“不活了”，或者“再不治了”，这给了她很大压力，也成为她一定要做好卵巢组织冻存的动力。

卵巢是女性最重要的生殖内分泌器官。阮祥燕接诊的卵巢早衰患者中，有许多因治疗原发病丧失生育力：“治疗癌症的医生会说，你先把命保住，再去说生育力的事儿。”

一些家长知道卵巢的重要性，带着刚做完骨髓移植的孩子过来，阮祥燕一检测，有的孩子才两岁，卵巢就衰竭了。一个妈妈带着15岁的女儿过来，女儿小时候做过骨髓移植，至今没来月经，被诊断为卵巢早衰后，母女俩失声痛哭。

透过冰冷的仪器，阮祥燕往前穿越一般，透视了这些孩子的一生。

她们可能提早得各种各样的慢性病，更年期提前到来，很小就成了“小老太太”；她们的阴道无法正常发育，无法有正常的性生活，无法生育：“看到她们的前途，我特别悲哀，太晚了，爱莫能助。”

阮祥燕难以接受，生命和卵巢本可两全，为什么要眼看悲剧一次次发生？

随着肿瘤治疗技术水平的提高，部分肿瘤5年生存率超过了90%，达到临床治愈的标准。阮祥燕认为，如果没有提前做好生育力保护，这些女性“活了，但只活了一半”。

阮祥燕给各医院肿瘤科、血液科医生传递卵巢组织冻存的观念。她希望，给女性尤其是儿童患者治疗恶性肿瘤时，主治医生能把生育力保护的观念落实下去。

相比冻卵，冻存卵巢组织的优势有二，一是无需因等待促排卵期而耽误放化疗，二是适用于尚未开始排卵的儿童。目前，卵巢组织冻存是保存儿童生育力的唯一方法。

也有许多冻存卵巢组织的患者不为生育，而为保持正常内分泌，以免过早衰老、过早绝经和更年期。如果患者20岁时冻存，40岁时移植，卵巢会保持20岁时的年轻状态。不过，因为涉及伦理问题，在中国，这一技术优先用于癌症患者，没有单纯被用于抗衰老。

2022年8月31日，悠悠一岁了，智力、体力等各项指标均正常，这一天，她成为北京妇产医院建院63年来，院方亲自过生日的首位幸运星。

在一场学术会议中，一个国际同行把阮祥燕形容为中国首例“冻存婴儿”的“科学之母”。

生活中，阮祥燕也是一名母亲。30年前，她在女儿出生当日收到硕士录取通知书，辗转西安、成都、重庆学医，最后到北京当医生。

在工作中，阮祥燕成了更多孩子的“科学之母”。她的办公桌上有三张特别的照片，一张写着“患者心中创造中国历史的最美医生”，阮祥燕笑着把悠悠抱在怀里；另两张分别写着“2020届班主任阮祥燕老师小鼠班毕业照”、“2021届班主任阮祥燕老师小牛班毕业照”，照片上，几十个新生儿的笑脸挤在一起。

笑容背后，是相似的幸福：妈妈们和阮祥燕一起努力，把孩子们接来了人间。

经济观察报：卵巢组织冻存和冻卵、冻存胚胎有什么不同？

阮祥燕：冻卵、冻存胚胎，只是赌一个生育的机率。我们的技术冻存的是卵巢组织，它的卵子数量远超过胚胎、卵子冻存，生育力保存的效果更好，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患者的卵巢功能，极大地提升患者预后生活质量，而且可以为儿童做生育力保护。另外，冻卵需要打促排卵针，等待两周左右时间，可能耽误患者原发病的治疗。

经济观察报：哪些人更适合冻存卵巢组织？哪些人不适合冻存？

阮祥燕：乳腺癌患者是最适合冻存的人群，放化疗会破坏她们的原始卵泡，肿瘤治疗结束后，就算她们可以来月经，也仅有不到5%的人可以怀孕。但是她们的子宫、卵巢都还完好，移植后妊娠率也最高。一些良性疾病患者，如子宫内膜异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地中海贫血病患者等，骨髓移植及性腺毒性治疗对她们的卵巢功能有严重影响，也很需要这项技术。

筛选冻存卵巢组织的病人时，也有一些标准。她们的年龄一般要在 35 岁和 35 岁以下，卵巢储备功能较好，如果卵巢功能已经出现衰退，冻存移植的过程可能损害大于收益，就不适用这个技术；最好是肿瘤早期病人，没有全身转移，肿瘤晚期病人生存期短，也不太有做冻存的必要；对于卵巢恶性肿瘤或者卵巢转移病人，转移风险高的需要慎用；患者的原发病预后要比较好，能耐受腹腔镜或开腹卵巢组织活检手术。

经济观察报：转运和冻存卵巢组织的整个过程要注意什么？

阮祥燕：每个步骤都要严格按规范、无菌操作。取下来的卵巢组织要马上放到转移液中。转移液装在瓶子里，温度要保持在 4 ℃ 到 8 ℃ 。我们需要尽量去除卵巢组织的髓质，把卵巢组织处理成片，放在冷冻保护液中平衡。再利用程序冷冻仪，逐步降温到 -120 ℃，放进气象液氮罐中保存。任何一个步骤操作失误，卵细胞就会被损耗掉。

经济观察报：不孕症方面，科室的接诊情况是怎样的？

阮祥燕：我们科每天门诊量在500人左右，超过一半是多囊卵巢综合征的病人，这些患者里，80%以上都是婚后不孕才来看病，其实她们从十几岁起就得病了。

多囊卵巢综合征是不排卵性不孕症的最重要原因，患者月经不正常，或者不来月经，内膜增厚，好多年都不去治疗，最后发现怀不了孕才到医院，有的人一查，已经子宫内膜癌了。

如果是单纯的多囊卵巢综合征，通过积极规范的治疗和管理，在我的中心，这些患者最后几乎都能怀孕。什么样的比较麻烦？没卵泡了，卵巢功能早衰。我们做卵巢组织冻存移植，就是帮助这些人不要早衰，不仅是支持生育力，还能减少慢性病的发生，有益于患者的健康长寿。

（文中李莹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