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断供”:当中产家庭突然跌落

2023-04-16 星期日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两年,随着中国出海留学人数增加,“留学断供”也随之而来成为热门话题,搜索留学攻略,也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提问,“留学到一半,家里破产了怎么办?”
生长在中产家庭,家庭变故突然截断了原本平顺的生活。对此,他们有人选择留下来艰难自救,有的人选择放弃学业回国。在一个个艰难抉择背后,突然跌落的中产父母们,又该如何自处?
以下是几位“留学断供”的同学口述:


实习记者|李沁桦

编辑|王海燕

Amber,澳大利亚留学,研究生最后一学期

“我和妈妈都想给对方转钱”

2022年初,我在家上了一年网课后,澳洲政府终于宣布重新开放边境。我回到墨尔本,完成最后一学期的研究生课程。上飞机前,我叔叔偷偷塞给我5000块钱,折合1000澳币, 成为我去澳洲后银行卡里所有的钱。爸妈告诉我,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而我面临的是一串长长的账单:学费一门课4000澳币,如果一学期修满48个学分需要1.6万澳币。房租每个月1300澳币,以及我之前欠下的网贷。

不上课的时候,我就每天连轴工作10小时,上午在中餐馆打工,下午和晚上跑外卖。在澳洲,最常看见的跑外卖的人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大哥,有中国人,也有马来西亚人。他们挂着学费便宜的不知名学校,跑外卖挣钱,寄回国内养孩子,养房贷和车贷。偶尔,我也能看见一些穿着校园文化衫跑外卖的同龄人。

《外卖》剧照

尽管一周最多的时候我能挣1000澳币,但整整一年,我的银行卡里常常只有个位数的存款。回澳洲的第一个学期,我只修了一门课,赶在最后缴费期限才凑够了4000澳币的学费。

这个拼拼凑凑的故事开始于2019年。当年我大学毕业,考研失败,找工作也不顺利。我妈就很自然地提出,可以送我出去留学。

我妈在体制内工作,身边同事家的孩子普遍都会出国留学。她想的是,“出去看看也好,趁年轻多折腾一下。”在国内读书这些年,我基本是被排挤和被忽略的存在,总是过得有点压抑。我羡慕传说中国外轻松的氛围,找了留学中介,很快就收到了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的录信。

家里对我出来留学只有一个条件,雅思总分考到6。但我英语严重偏科,大学四级考了三次才通过。家里给我报了语言班,但只有10周,我担心因为英语成绩,导致留学失败,于是瞒着父母在贷款软件上贷了20000澳币,折算下来不到10万人民币,又多交了10周学费。

《何以笙箫默》剧照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爸妈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有3000澳币,我自己在中餐馆打工,不出意外,这笔钱很快就能还上。但年底回国,春节后新冠疫情就暴发了,澳洲宣布关闭国境。回不去澳洲,我没有了收入,也不敢和父母说这笔贷款,只好拆东墙补西墙。眼见贷款的数字滚到了20万,快崩盘的时候,我才和父母坦白了。我妈向亲戚借了钱才勉强凑到15万,那时候我才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原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其实早在2020年底,我在家上着学校的网课,就隐约感觉到家里的经济应该出了问题。这种衰落是慢慢渗透进生活里的,比如我家一向吃得清淡,但那时候桌子上常常只摆着简单的白粥和咸菜,爸妈连洗衣机都不舍得开。妈妈的车已经开了十年了,前几年爸爸本来总说想给妈妈换辆新车,后来也不提了。

经济状况出在爸爸那边。我家在河南的一个小县城,我小学的时候家里条件平平,但我爸白手起家,做过许多生意,后来开始做骨科器械的生意,有点发家致富,有了自己的公司,名下有两套房和两辆车。妈妈喜欢逛大商场,买一堆衣服,有的拿回家连吊牌也不会剪掉。

好光景持续到2020年,当年因为疫情,爸爸没办法进医院跟台做手术,也收不到医院进账,同时还垫着器械费,并且还要继续垫下去。熬到第二年,家里连我的学费也凑不齐了。我办了休学,一边实习一边还剩下的网贷,但利滚利,数额实在太大了,我不得已再次打开网贷软件。第二次开网贷,我的心都在滴血,但是又没有办法。我当时就想着要出去,至少在澳洲兼职的工资会高一些。

何以笙箫默》剧照

我拿自己的最后一点存款续了签证,买了机票,付了房子的定金。出发前一周我才告诉父母,我要回澳洲了。到了澳洲,我同时打三份工,而爸爸在国内填补着公司账上越来越大的窟窿。

自从爸爸知道我负债之后,我们两个就开始悄悄有一点点关于负债上的交流。比如爸爸有几次实在周转不过来,问我有没有贷款软件能用。因为他的年龄已经超过55岁上限,借不了了,我就帮他借了先去周转。数额不大,通常是三五万,分三期很快就还清了。

爸爸的公司以前四个员工,后来只剩下两个老板做光杆司令。爸爸也变得无精打采,整天赖在床上,不想动,什么也不想做。最崩溃的时候他跟我妈说,“我其实真的不太想活了。”我妈回答,“现在有的总比没有的好,没有的总比要失去的好。”

这些都是我妈跟我说的。她以前不苟言笑,很少跟我坦诚,但家里一落再落三落后,我们的关系反而好了很多。去年底,家里有一段时间彻底没有流动资金,连暖气费都交不起了。我妈无意中说漏了嘴,我赶紧换了点人民币,给家里转了2000块钱。

《欢乐颂》剧照

这个事情过去后,大家都难过了好一阵子。我妈想给我转钱,但是她没钱;我也想给我妈转钱,但大多数时候,我也没钱。

我妈现在和我说,谈不谈对象什么的都没关系,你可以没有对象,但是不能没钱。前几天跟发小聊天,她很羡慕我妈现在什么都不管我。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她有这样的改变。但凡我争气一点,爸妈心理上的折磨也小一些。就像是小孩越懂事,其实越容易被心疼,我不希望我妈那么懂事,我觉得挺难过的。

好在我的贷款终于快还完了。今年六月,我终于可以毕业了,之后就可以换工签,欠下的学费可以慢慢攒。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不是送外卖专业的,我的未来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垫底辣妹》剧照

Saul,加拿大留学,本科肄业

“回国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记得离开加拿大那天是2018年9月24日,中秋节。我坐地铁去机场,长长的机场线正好串起了我打工的地方、住处、学校和终点站机场。经过学校那一站的时候,我看到一闪而过的站台名,心里知道,无论怎样也留不下来了。

这就是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家里破产,拿不出1.5万加元的学费,没有办法续签,我的学业终止,离开加拿大。你要问我那段时间有什么感受?我其实什么感受也没有。离开是没有办法的事。

其实从大三下学期开始,连续几个月没有收到生活费,我就知道,家里肯定出了问题。但家里人一直跟我说,想办法缓一缓。我信了,挣扎过,一周三天上课四天打工,从市区的小公寓搬到地下室单间,减少一切不必要开支。

后来还是我哥直截了当跟我讲,由于投资失误,家里的公司资金链已经全部断了,正在破产清算,家里的四套房子都在走法拍流程,还有一些负债。也就是说,我的挣扎没有希望了。

《归去来》剧照

我家是广西的,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他刚开始做外贸,后来改行,举家搬去山西做煤炭生意,当然无限风光过,零几年的时候,家里的资金储备就至少有十万美金。不过2016年底国家煤炭政策大改革后,慢慢地,煤炭生意成为了典型的夕阳行业,加上父母连续几个投标都失败,失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一再败落,到了要交学费的时候,无论多少人劝说,爸爸就是不同意给我转钱。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知道答案,没有必要问了。他的意思是,这笔钱是未来翻身的资本,让我直接回国。其实一直到现在,父母也没有对我详细说过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概当父母的,真的很难开口向儿女承认自己的失败,况且他们一直都是很骄傲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一开始,父母就只是把我的留学当作一种挣面子的消费,而不是一种投资。我们家是重组家庭,哥哥和姐姐比我大了快一轮,哥哥在日本留学后回国工作,当时我还在国内读高中。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学开始就读寄宿学校,后来又到加拿大读书。我虽然也是家里生意的股东,但没有投票权,根本不配插嘴。所以我成长期最大的烦恼只是学业。我设想里的未来是找一份工作,听家里安排,然后再看怎么办,我自己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很迷茫。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我性格比较温顺,举个简单的例子,父母常常不敲门进子女房间,哥哥和姐姐都因为这件事和他们激烈争吵过,但我从来没有。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维新派,想要改革父母,却不想产生激烈碰撞和争吵。这当然是不成功的,最后我既拿他们没办法,也拿自己没办法。

回国五年,我反复咀嚼着“没有办法”的真正含义。

我没有国内的本科学历,参加不了大学的秋招和校招。所以回国前一个月,我直接在各个求职app上投了差不多100份简历,收到的回复倒也不少,最后进了一家广东的外贸公司做电商,工资3000块钱加提成,到手4000块。我会不由自主想起,还在加拿大的时候,实习工资是每小时25加币。尽管落差很大,但我总归有了一份工作,也就接受了。

我在广东待了不到一年,父母突然出了车祸。所幸两个人没事,我急匆匆赶到山西,换了份离家近点的工作。有段时间,我爸经常给我打电话,接通后又不说话,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爸爸可能心理出了问题。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开始不做饭也不洗澡了,也就是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他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但我们发现得太晚,没办法介入了。

《来处是归途》剧照

爸爸的病时好时坏,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封闭自我。曾经受他照顾的亲戚们,都不怎么过问他。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因为爸爸快七十了,可能也就剩这两年了,我于是辞职回家全职照顾他。

如今我和爸妈三口人租了一套房子,过着前所未有的简单生活。我参加了成人高考,读了专本套读,断断续续地参加考试,希望能拿到五年前没有拿到的本科学历。

沉默的情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我和爸妈的日常对话,常常简化到“该吃饭了”、“该洗澡了”、“该吃药了”和“该睡觉了”。不是不想讲,但我妈妈是很容易崩溃的性格,如果和她聊过去几年的家事,这种大喜大悲,对她来讲太过于刺激,我不敢冒险。

要说未来规划的话,其实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有未来了。在加拿大的前两年,我的愿望特别朴素,我当时学的是法学,想毕业了进老师的事务所工作,然后结婚生孩子,就像电视剧里演的模范家庭一样。实际上我妈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她揣着一股劲儿想重新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希望我有一天能成家。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我没有跟她说,其实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没必要了。我只想守着父母,过完他们的一生,然后一个人生活。既然人生逆袭什么的,已经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我只希望佛家里讲的因果轮回是真的,下辈子我爸妈和我都能过得好一点。

香香,西欧某国留学,大二回国重新参加高考

“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去追梦,我后悔了”

2017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高考失利,我莽撞地只想离家越远越好,于是出国留学。我从未预想,短短两年后家里就破产,而我从国外退学后,回国参加了第二次高考。

我试图回忆我的第一次高考。我在一所省重点高中的普通班读书,成绩好,很受老师重视。我们家不是那种特别有钱的巨富家庭,但我一直觉得我是三线城市里还挺幸福的小孩:有进口文具用,逛商场看见喜欢的衣服,可以同时买两个不同的颜色,比如一件粉的,一件蓝的。我当时的规划是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去国外读研究生,换一个国家读博士,一路做科研。

第一次高考前的那个冬天又长又冷,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台阶上往下走。眼前是昏暗的路灯,但我突然看见一片光亮雪白。我闭上眼睛晃晃脑袋,重新睁开眼,台阶还是在脚下,一切的景象都是正常的。我当时想,这是幻觉吗?

如果回想一下当时的生活,那或许不是幻觉。高三的我,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是在每个课间和妈妈打电话,确认她还活着,没有被闹事的爸爸打死。因为我曾经在某一次晚自习后回到家,看到妈妈的脖子上有一个鲜红的血指印,那是爸爸掐的。

《江照黎明》剧照

妈妈本来是初中语文老师,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在我小学的时候,机缘巧合下辞职开始做教培,一开始只是一个家庭辅导班,几年时间越做越大,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有了四个校区。业务范围也广,从小学到高中的课业辅导,以及艺考培训,最多的时候,妈妈手下有上百个老师。

我妈一度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支撑,但我爸也不错。他是82年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很金贵了,毕业就分进单位,一路顺遂。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也不太愿意听我说话,我跟我爸的关系基本上可以说是“不太熟”。

父母的纷争起源于投资。在我高二那年,爸爸不知道怎么的,从他的大学同学那里听说了一个所谓的“保健项目”,什么“这个月投10万,下个月返20万”之类的,于是突然有了一个暴富的梦想。

我和妈妈当然持有绝对的怀疑态度,我妈妈不许他把家里的钱拿走,于是他每次回家要钱受阻时,就会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动辄打骂摔东西,甚至威胁要杀死妈妈。我妈因为管着我爸投资的事情分心,教培的事业也顾不上,盈利比往年少了很多。我劝妈妈离婚,但她信奉从一而终,不愿意。

《离婚律师》剧照

我在这种氛围里迎来了高考,不出意外地考砸了,只能上本省的普通一本学校。开学报到那天,我麻木地看着身边朝气蓬勃的同龄人,心里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去咨询了一些留学中介,得知有一些所谓的多快好省的项目,可以让我这种对高考结果特别不满意的人,出去QS排名前200的学校镀个金。这条路很诱人,我的英语也的确比较好,所以就决定出去。家里的困境,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想离家越远越好。

其实现在想来,出国是一个很莽撞的决定,因为那个时候的家里已经开始出现危机了。我爸背着我妈继续投资,等待翻盘,亏掉了又拆东墙补西墙,结果越亏越多。家里前些年置办下来的好几处房产和几辆车,几乎全都卖掉去还债。

我妈当时对这些情况是了如指掌的,但还是决定送我出国,一方面是我在国内的确不开心,另一方面是觉得,爸爸当时的态度是姑娘读书是正事,砸锅卖铁也会供,所以家里有一个在外面读书的孩子,他总得把学费和生活费预备出来,再疯狂的投资也会有个度。

我用高考成绩申请去了一个西欧的小语种国家留学,学费不高,折算成人民币的话一年10万出头。但我读的是天坑专业,大一时课业还算顺利,到了大二就开始感到吃力,挂了两门专业课。我很难受,因为身边很多同学家里真的很有钱,人也优秀,我本来唯一擅长的只有埋头学习,结果学习也不怎么样,家里还没钱了。

《归去来》剧照

当时家里就有一些破产的苗头了,我开始隐隐地感到不安。我当时还做过一种复杂的计算,得出结论,我的课时费是一个小时400块钱左右。我想对得起这昂贵的课时费,但课程的压力实在太大了。2019年底回家过年前,我被校医诊断出有轻度抑郁,只好硬着头皮申请休学半年。

2020年初,我回到家后,新冠疫情暴发。长期在家后,我才发现,爸爸的投资毫无理智可言,已经把留给我读书的钱全部亏进去了,而我当初在国外的生活费,全是妈妈借来的。并且随后漫长的一轮轮封控开始,妈妈的教培机构也不断萎缩,家里的经济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信用卡的卡债、银行贷款和亲朋借款已经欠了很多,爸妈还不上,利滚利,每天催款的电话就没有断过。再去跟亲戚朋友借,他们能躲则躲。

我一开始还尝试在家上网课,但因为时差,昼夜颠倒,精力实在跟不上。况且父母已经在强撑着生活,实在拿不出来学费了。我开始后悔,不该为了所谓的面子去追梦,于是办了退学。

《猴票》剧照

在家待了一年多,我的精神状况逐渐好转,我也开始考虑重新高考,希望至少拿到一个大学文凭。那年的八月末,家里连供我去私立学校复读的一点钱都出不起了,我回到曾经的公立高中插班复读。我以前的高中老师们都不理解,第一次高考时我为什么放弃了还算不错的大学,现在为什么又回来第二次高考。

我想的则是,虽然我比同龄人要大两三岁,但也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还是想再试一试。当然,也是因为不甘心。复读的一年平平淡淡,我在角落里像一朵蘑菇一样,默默地做题和考试。

爸妈则终于离婚了,但还在一起偿还债务。爸爸开始对我很体贴,总是通过妈妈问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但我心里对他只有恨,觉得但凡他不犯那么多错,我本科已经快毕业了。我要求他滚出我们家,整整一年都没见他,也不跟他产生任何联系。

《龙樱》剧照

第二次高考,我顺利考上北京一所985高校,继续读当时在国外读的天坑专业。父母现在已经对我没有了任何规划。我用国家贷款交了学费,上课,兼职,生活平静而充实,和大家一样,忙着卷绩点和综测。在大学里,我有时会觉得挺孤独,因为我的这种人生经历大部分人都没有,也没办法跟别人说。不过我对自己说,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高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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