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保洁阿姨,弹响一架废旧钢琴

2023-03-30 星期四


如果不是一次演出的机会,这只是这幢大楼里发生的一件小事。一个保洁阿姨在走廊角落里弹出的旋律,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剧场里恢弘的交响乐掩盖。家里人知道她在弹钢琴,也觉得她是在瞎弹。她不介意这样的评论,「确实是瞎弹的」。


她把外界的夸赞看得很淡,好像那个名声并不属于自己。在学校里,有学生开始认出她来,问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弹琴的阿姨。说到这里,她很平静地笑一笑,「我觉得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觉得我稀奇,觉得这么大岁数还能弹钢琴,这个就有点意外。」

 


 

文|王媛
编辑|楚明



清华大学新清华学堂四楼,走廊临窗的转角,有架走了音的废弃钢琴闲置在那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旁边几间艺术教室里有崭新的钢琴,练琴的学生来来往往,不会在这架走了音的钢琴上留心。窗外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它闲置着,琴弦一天比一天更松下去了。


3年前的春天,本就不热闹的走廊更寂静了。那是一个没有音乐的春天,学生们没法回到学校,这栋楼里的艺术课程也都被暂停。大楼成了空楼,走廊里的脚步声几乎能听见回音,有人走了过来,掀开琴盖。她按下了一个音。


这可能是这幢大楼里出现过的最荒腔走板的一个音符,大概不属于十二平均律里的任何一个标准频率。新清华学堂在清华大学百年校庆期间落成,是清华大学重要的文化场馆,也是清华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所在地。在拥有三层池座和升降乐池的舞台上,常常有国际知名的乐团在这里举办交响乐演出。


按出这个音的人觉得欣喜,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弹奏出音乐。她是这幢大楼里的保洁阿姨,当时52岁的邢国芹。


这时候邢国芹已经在这栋大楼里工作了6年。她一头短发,穿着标有名牌的制服,是个利落、整洁的东北女人。她2014年刚来清华工作时,琴就已经在这里了,这6年之中,她拿着拖把和抹布,在这架钢琴边上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遍。但在这一天之前,她从来没掀开琴盖来看过一眼。虽然在其他人看来,这是这里最破的一架钢琴了,但在邢国芹眼中,这架废弃钢琴和这栋楼里的其他昂贵的乐器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都是「公家」的东西,自己是不应该随便碰的。


但在那个寂静的,四下无人的春天里,邢国芹感受到那架钢琴正在带来一种诱惑。她喜欢听音乐,自己也爱唱歌,平时自己随便哼哼几句,工友姐妹们都说她唱得好听。2008年刚来北京的时候,她去天安门,路过地下通道,通道里有人在弹吉他,她都会站在那儿听一会儿。她不懂音乐,知道的歌不多,也不清楚对方弹得到底是好是坏,但「我听着就挺好听的」。懂不懂有什么关系,旋律带给人的本来就是一种纯粹的愉悦。


邢国芹从来没想过要买什么乐器。从辽宁农村来北京打工,图的就是多挣几个钱,备着以后养老用,别的心思没有。更不用说她并不懂任何乐理知识。如果不是所在的物业公司恰好承包了新清华学堂的保洁项目,若不是这里恰好有一架废弃的钢琴,以及疫情让她突然多了些闲暇的时间,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能与音乐有什么关系。


偏偏就是钢琴。要是吉他,小提琴,任何一种其他的乐器,她都不会动这个念头,声音怎么发出来的都弄不懂,自己怎么能去弹呢?可是世界上没有比钢琴更简单的乐器了。钢琴明明白白地,一个键挨一个键地摆在那儿。邢国芹想,「这我也能弹响啊。」能弹响,她和音乐之间就有了关系。

 邢国芹弹琴 图源清华大学官方微信


掀开琴盖,邢国芹人生中第一次弹起了琴。她的手是劳动的手,粗糙而有力,干干净净的。手指按在钢琴上,钢琴展示出它诚实的品质,按一个键,就出一个音。往左按,音就低些,往右按,音就高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规律。有了这个规律,她有了弹出一首曲子的希望。

弹点什么好呢?她得往记忆里回溯。事实上她知道的歌并不多。她这一辈子,能听音乐的机会并没有多少,能够完整地唱下来的歌更是数得过来。在农村长大,「书能念到哪儿算哪儿」,当年初中没上多久,身边的朋友们都不读了,她也就不读了,留在家里干农活,追化肥、掰苞米棒子,然后就是结婚、生子,再后来跟丈夫一起到城里打工。这样的生活里,邢国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的概念。突然现在,她坐在钢琴前了。她得想出一首歌来才行。


她的记忆一直搜寻到少年时期,在1980年代的东北农村,仅有的音乐记忆,来自于村子里放映的露天电影。「拿个凳子往那儿一坐,扬了个脖在那儿看,一部电影不说记一辈子也差不多,那时候也没什么娱乐的东西,乡里可能一个月演一次电影,这就是最大的娱乐。」


她至今能复述出电影《海外赤子》的情节。看电影、听戏匣子,她学会了两首歌,一首是《海外赤子》里著名的插曲《我爱你,中国》,另一首是《我的中国心》。歌也是可以记一辈子的东西。跟着记忆里的旋律一唱,她有了点信心,能弹。她不需要谱子,也看不懂简谱,更不用说五线谱了,「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脑海里的旋律就是她的谱子。


那么一切的要素就都齐全了,52岁那一年的春天,邢国芹可以开始弹钢琴了。嘴里唱着歌词,哼着旋律,她的右手就在琴键上一个个地试。「有好多人问我,你怎么学会弹琴的?我说,你就把它摁响不就行了吗?一响,低了,你就上上边去找,高了,你就再回来,是不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在这样一个演出场馆里工作,剧场里每天被演奏声环绕,来来往往的人也不乏艺术家和大师,但这些和邢国芹都没什么太大关系。有时候,演出也会向像邢国芹这样的物业人员开放,虽然并不能与观众们坐在一起,但她们可以在不售票的楼座上观看。邢国芹并没有去看过太多次。有演出的日子,往往是保洁人员最忙碌的时候,她们需要在观众入场前与离场后完成观众席两千多个席位的清扫,在演出过程中保持剧场周边环境的卫生。


或许忙碌又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这样一个窗明几净的演出场馆里,保洁人员总是在人群聚集前工作,在观众到来时离去。以及在一个又一个会议与课程的间隙里,她们冲入房间,打扫,消毒;下一批使用者到来时,迎接他们的总是整洁干净的环境。在这里工作近十年,邢国芹并不认识任何一个清华大学的老师或学生,也不曾与任何活动的来宾有实质性的交流。不留痕迹,就是她们工作最大的成果。

 工作中的邢国芹 图源清华大学官方微信


邢国芹的弹法,完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她看见过,别人弹钢琴的时候,都是两个手一起弹的。听歌的时候她也知道,除了主旋律,还有点别的声音环绕着,「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声音多么雄壮,跟别的乐句就不一样。她用左手在钢琴上摸索,道理也很简单,挑选出几个听起来和谐的按键,两个键一块儿按,声音就小些,四个键一块儿按,声音就大些;旋律轻柔的时候,左手少按几个键,激昂的时候,就多按几个,效果就达到了,「就这么个意思」。


一首歌就是这么被她一点一点寻找出来的,就像考古挖掘似的,别人看来一块普通的土坷垃,有心的人却能在里面找到宝贝。在有空闲的时候,走廊里没人的时候,可能一周一次,可能几周一次,邢国芹会来到这里,搬一把附近的沙发凳,坐到这架废弃的钢琴前,开始寻找自己的宝藏。今天弹这两句,练会了,下次来再弹下两句,一句词弹个三四回,差不多调子就找着了。


她从没想过要弹给别人听,甚至最怕别人发现这件事。平时她是一个恪守规矩的人,作为物业队伍里的保洁主管,工作也一直很出色。偷偷「动」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邢国芹觉得这事有点说不过去,好像犯了错误似的。再加上在这个平时工作就被要求轻声慢步的环境里,自己却在制造声音,更给她带来了一种无形之中的压力。但明知是「犯错」,她还是忍不住。这一次比上一次又多找着了一点,一首歌弹得越来越像样子了,这种成就感,什么都比不上。


有时候弹个10分钟,有时候弹个半小时,一个月算起来弹不了几次。两年多时间,邢国芹只练会了两首歌,《我的中国心》和《我爱你,中国》。后来这件事还是被领导给「捉」到了,在她弹琴的时候,物业公司的经理录下了一段视频,后来跟她谈话的时候,提起了这件事。邢国芹有点紧张,她打算跟领导保证,「以后再也不弹了。」


领导并没有要制止她的意思,还很鼓励她继续弹下去,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毕竟她用的只不过是自己下班后的空余时间,和一架废置的钢琴。


如果不是一次演出的机会,这只是这幢大楼里发生的一件小事。一个保洁阿姨在走廊角落里弹出的旋律,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剧场里恢弘的交响乐掩盖。家里人知道她在弹钢琴,也觉得她是在瞎弹。她不介意这样的评论,「确实是瞎弹的」。2022年1月,清华艺术教育中心要办内部的新年联欢会,其他职工都出节目了,保洁队伍怎么着也得出一个。大家一盘算,邢国芹不是一直在弹钢琴吗,就让她代表保洁员工,上去弹一首曲子吧。邢国芹说,「你还真敢说,我弹完谁能听得懂?」她估计别人都听不出来这是哪首歌。但反正,内部联欢会嘛,大家开心,那就弹一个吧。


那天晚上,邢国芹穿着日常工作穿的蓝色制服,登上了那个打扫过无数次的舞台。台下坐着的都是艺教中心的老师和职工,一百多人在台下瞅着,邢国芹手往钢琴上一放就觉得紧张。这不是她平时练琴的那台琴,不走音了,反而不对了。她的手边弹,嘴里也得轻轻地唱,唱着才能找着节奏,左手也不敢动地儿,一动找不回来了。


紧紧张张地,一首歌弹完了,现在提起来,邢国芹还是有点拘谨,她觉得自己那天弹得贼烂,那叫一个「错上加错」,本来就没谱子,左手还一直都是一个音。但台下的大伙都给她鼓掌,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弹的是《我的中国心》。


台上台下的人都没想到,她演出的视频被放到网上之后,一下子给火了。「不识乐谱,不懂乐理,55岁清华大学保洁阿姨弹出《我的中国心》」,视频下面的评论里,大家把她看作一个「扫地僧」似的人物。


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人提醒她,去网上搜搜自己的名字,一搜,哎呀,这么多关于自己的新闻。人家说她是扫地僧,还有人传言她之前当过音乐老师,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清楚。「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千千万万个保洁中的一员,就这么个简单人。」


她把外界的夸赞看得很淡,好像那个名声并不属于自己。在学校里,有学生开始认出她来,问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弹琴的阿姨。说到这里,她很平静地笑一笑,「我觉得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觉得我稀奇,觉得这么大岁数还能弹钢琴,这个就有点意外。」


记者来了,她愿意讲述自己弹琴的故事,带着一个个记者来到那个弹琴的走廊里聊聊天,自己是怎么练的就怎么说,不会把故事讲得多么励志,也不会把自己说得有多厉害。但她不愿意因为这个事再影响到其他人。如果有人想再采访她的同事、家人,她坚决不同意,「再让他们过来的话,我会给人家造成工作压力。」她觉得这阵风迟早会过去,等过去了,她还是那个认真工作,也喜欢弹琴的,普普通通的保洁阿姨。


除了这种小小的新经历,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每天上8个小时的班,下了班跟同事们聊聊天,然后走20分钟路,就回到了自己校外的住地,那是公司安排的八人间宿舍。知道她弹琴的人多了,有人告诉她,可以在网上用搜索引擎搜搜简谱。她去搜了之后,确实简单,1234,比五线谱好懂多了。


简谱学会了,她却没什么练琴的机会了。那台走音的钢琴越来越坏,原先还能坚持用用,现在有的琴键根本不出声了。旁边的音乐教室是有钢琴的,但一门之隔,那是正儿八经的教学设施,她是不会去动的。再加上近来新清华学堂的演出恢复,她的工作又回到了之前的忙碌,空余的时间也少了。她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没再弹过那架走廊里的钢琴了。


上一次弹琴,是在山东卫视的舞台上。那也是她迄今为止登上过的最大的舞台。今年3月,山东卫视《你好,我们》演讲节目,讲述了20多位女性的故事,邢国芹也是嘉宾之一。节目来邀请的时候,邢国芹跟人家说,我技术不行,弹得不好。人家说没事,你来就行。那就去呗,人家找自己,肯定也不是为了多专业的演奏,人家说行,那就行了。那天她化了妆,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在卫视的舞台上,一台白色的三角钢琴前,又弹起那首《我的中国心》。


 邢国芹登上山东卫视,弹奏《我的中国心》 图源网络


邢国芹觉得跟一年前联欢会上的那次演出比,自己是挺有进步的。她的手还是一样有点抖,但是左手能动地儿了,不再只能重复同样的和弦。她还自己为歌曲加上了一段前奏。后来看到有人评论,一开始听前奏都没听出是什么歌,到主旋律才听出来,邢国芹觉得这人说得挺实在的。「指定是有人听不出来,因为我弹得不标准,它就是不标准。」但她对自己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


邢国芹想以后给自己买一架电子琴,但这是一个遥远的计划,现在她所住的八人间宿舍是没有地方放的。现在趁着还能劳动,赚钱肯定还是第一位的,她可不想因为这个爱好影响了自己的工作。等到以后,年纪大了,回老家了,她会再认真考虑买琴的事。毕竟弹琴,还是一件挺让人开心的事情。


 邢国芹弹奏《妈妈的吻》,称这是送给远方女儿的一份挂念 频来源:清华大学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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