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三年的毕业典礼:有人已当妈妈,有人还没找到工作

2023-05-18 星期四

现在终于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虽说没了去年那样澎湃的心情,雷雷还是特地在出发的前一晚和室友们去理发店吹了头发。她捂着头说着,千万不要淋到雨啊,广州潮湿的春天,还是让头发在五分钟之内塌掉了。

三年后重回学校是怎样的感受呢?早上六点多手机铃声响起的一刻,雷雷就很精神了。校园里拉着欢迎的横幅标语,有人提着行李,还有穿学士服的校友抱着小孩。她去饭堂买了个包子,还是熟悉的味道。学院特意弄了个甜品台,每一块小饼干上都插着一面小旗子,写着每一个毕业生的名字。

学校里的欢迎横幅 讲述者供图

担任兼职班主任的学长学姐专门回来了一趟,准备了好多束向日葵,还带来了雷雷他们班入学时的记忆。大一军训的时候,每个人都写了几千字的自我介绍信,原本学长要在毕业那年还给他们的。对他来说那是一份沉重的责任,放在存重要文件的柜子里,终于要交还到他们手中了。

接过七年前厚厚的十几张A4纸,雷雷扫了眼第一页,是从自己名字的由来讲起的,“笑不活了,真的很羞耻”,没想到这份青涩的记忆被好好保存了这么多年。那天拍照的全程,她一直拿着,回去就“压箱底”了,和毕业证放在一起。

最隆重的是拨穗环节。在学校的手球馆,主礼教授举着“学术权杖”,踩着红毯入场,那一刻有些莫名的喜感。学生们开玩笑叫它“巴啦啦能量小魔仙棒”,这根“师”字形、乌木托着的金银配色“权杖”,还是2019年全校一起投票选出来的,后来没了毕业典礼,就一直没用上。

雷雷在台下等待,内心是雀跃的。真正上了台,脑子却一下空白了,突然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大学生。怎么经历了三年社会的历练,这种时候还是懵的呢,回想起来她觉得有点好笑。

“久等了,毕业快乐!”从穿着院士服的老师手中接过没有毕业证的外壳,她觉得自己好像才真的毕业了。懵的不止她一个,下了台有同学说起,被校长问到“在当老师吗”,大概是师范学校会关注的问题,没有做老师的她,还是在慌乱中乖巧地点了头。

学位授予仪式 讲述者供图

等待的时候,雷雷和前后的同学闲聊,有意思的是,这个偏教育方向的专业,80%以上的同学都没有当老师,有去私企的,读研的,班长参军了,隔壁专业一起上过高数课的同学小孩都已经两岁了,大家像是开了什么人生加速器,她暗自感慨。全班三四十个人,回来了十多个。去年说要补办的时候,刚从美国毕业回来的室友阿鹿在隔离。今年阿鹿来了,另一个室友去了英国读书,宿舍总是遗憾地三缺一。

阿鹿是为数不多经历过毕业仪式的人。2022年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研究生毕业,她穿上小白裙和硕士服,参加了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毕业典礼。

那天,放眼望去都是DIY的毕业帽——手工串珠做的花、婚纱一样的、粘贴实验仪器的,还有人彩绘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每一个毕业生的名字被念到,台下就爆发出的亲友团巨大的欢呼。轮到她的时候,会场突然安静——她的父母亲友都在国内,因为疫情没能到现场。

原本两年的留学生活,有一半的时间在上网课。直到2021年的夏天,她才坐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学术讲座和博物馆新展很多,吃完饭在校园里散步,被红砖建筑围绕,她有种久违的回到校园的幸福感。每周都有各种形式的音乐会开放,从弦乐四重奏、交响乐,到邀请说唱歌手的夏日庆典,她贴着彩印纹身贴,拿着荧光棒,和全校一起在大草坪上蹦。

就在阿鹿到美国后不久,国内的防疫政策逐步收紧,在深圳的父母每天都要去排队做核酸检测。去年春天,隔着时差,下午六点她要帮上海的家人抢菜,太难了,她也抢不到;上海的朋友被封控之前刚好水电断了,房东过不来,就被迫在邻居家洗澡、打水、给充电宝充电。

即便这样的生活离她很遥远,她依旧能感受到亲友的沮丧、崩溃。临近回国的时候,各种检测、手续、证明让她又重新保持小心翼翼,可千万不能感染耽误行程。

去年刚回国隔离,就收到了毕业典礼要重办的消息。她超开心,好想回学校见老同学,看看他们现在怎样了。健康码还是红的,能不能进学校未知,她给辅导员反复打电话求情,准备一出隔离就买一张去广州的高铁票,时间刚好能赶上,但毕业典礼还是没办成。

那种不受控的感受Suzy很熟悉了。她是读中文的,本科和雷雷在学校的新闻社认识,毕业之后,继续在国内另一所学校读研。研究生校园很安静,以往熙熙攘攘的游人都不见了。

大学城校区集中了十所高校,学校之间没有围墙。本科的时候,Suzy经常串到其他学校的饭堂。小吃街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店,她最喜欢和舍友们去杨小贤点一大碗牛奶冰一起吃。

毕业之后,杨小贤关了店,很多喜欢吃的店也都倒闭了,大学城显得有些荒凉,承载青春味蕾的记忆不复存在。去年毕业典礼取消,之后会不会重办?除了失落,她也没有太大的期待,“疫情期间,诺言是蛮无力的”。

时间改变了许多。她还记得本科毕业那年,同学们的心态还是明朗的,只有几个人考上研,考不上的人也没有觉得人生完蛋了,秋招找不到工作,那就等下一次机会。读研和封控一起到来,机会变少了,去年毕业的研究生师姐们的分享让她觉得窒息——中小企业缩招,大厂对文科生不太友好,很难获得一个好的岗位。

公务员、国企成了首要的选择,好多本科同学,哪怕是非师范生也考了教师资格证。同学们的描述中,象牙塔内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美好,过去三年多了许多杂务——当疫情志愿者、写学生的发热报告;新课改替代了传统的填鸭式教育,对老师的要求更高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好像每一个行业都在劝退我”。

毕业生的就业寒冬,从国外回来的阿鹿也没能逃过。出发去美国读教育学之前,她曾对未来怀抱着很大的憧憬,她在大厂实习过,为未来AI和教育产品的结合而兴奋,行业一片向好。在国内上网课的同时,她还在一家教育类的APP实习,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八点,九点半再隔着时差上网课到凌晨一两点,还要抽空写作业,“卷得头皮发麻”。

回来之后,只剩下“双减”过后凋敝的教育行业。前不久去一家教育行业非头部的“小公司”面试管培岗,本来只是想试一试,看到面试阵容她愣住了,一个港大的硕士,一个北大本科,还有清华的本硕和宾大的研究生。后续有人向她打探面试结果,阿鹿才意识到,他们是真的很想要这份“没那么好”的工作。

Suzy焦头烂额地忙到四月初,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怎么连一个好学校的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家人提出这样的不理解,让她压力很大。

这一次回学校是纯粹参加毕业典礼,和找工作无关,Suzy的心情轻松许多。拨穗仪式之后,大家凑在一起聊天,“现在北大的都很难”,她被安慰着,好像也不那么恐慌了,总能找到自己的路。

Suzy在拨穗仪式上 讲述者供图

学旅游管理的志立是那种对自己选择的路无比坚定的人。大三那年他申请了休学,拿着大学兼职做导游和销售攒的几万块钱,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环球旅行。

他的生活轨迹和许多人错开了。同学们忙于实习找工作的时候,他在肯尼亚遭遇绑架,舍钱保命;在非洲的村庄见到自己没有想象过的贫穷,也遭遇善意,一个埃塞俄比亚小孩用生锈的铁丝帮他修好了断掉的人字拖。环球之旅正好在疫情前结束,等他从湖北老家回学校,同学们都毕业了,他感觉自己也回不到校园生活了。

对旅游行业并不友好的这几年,不少同学转行。志立还是一头扎在其中,一开始是创业做研学旅行,因为很难招到学生而作罢;后来又去一家旅游公司做企业差旅管理,蛋糕小了竞争也激烈,在一次人事斗争中他离开了。他还是没想过放弃旅游行业,开始做全职旅游博主,他觉得总会变好的——见过更开阔的世界,他始终是乐观的。

志立很期待这一场毕业典礼,想和失联的老同学们重新建立联系。那天早上,推开教室门的一刻,老师在讲台上微笑看着他,底下都是熟悉的面孔,像是重新和青春打了个照面,他恍惚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学校。唯一有点落寞的是,晚了一年毕业,这不是他的毕业礼了,拍完合照,在抛帽子的环节,他默默走开了。

志立参加班级合照 讲述者供图

仪式结束,在学院组织的交流会上,志立见到了更年轻的面孔。他被疫情这几年入学的学弟学妹们的好奇心包围,环球旅行听上去有些遥不可及,学院真的会支持吗?有多少开销?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奇遇?

在志立读书的时候,休学旅行在自由的旅游管理学院不算太稀奇的事情,他出发的时候,宿舍就留给了刚从澳大利亚休学旅行回来的学长。当下,这些年轻人显然在经历不同的大学生活,曾经的饭卡可以刷遍大学城的八所学校,联谊、去其他学校上公选也常见,后来高校各自封闭,交流少了,活动和社团也变得沉寂,这次回来学院的话剧社也没再办了。

散场之后,阿鹿班上组织了一个有老师的饭局,让她意外的是,老师带来了当时上课点名的名单,还有一些他们的毕业论文原稿。毕业当年,留给学生们回学校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返还。

雷雷没有去那场饭局,她逃掉了。她猜自己大概不是老师眼中那种“成功”的学生——进大厂、读研读博、考上公务员事业编,看看自己,好像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事。但她现在过得很快乐,就在回学校的那天,她重新见到了当年印着毕业寄语的标牌,也是过去三年常常想起的话,“跃入人海,各有风雨灿烂”。

(感谢所有讲述者对本文的帮助)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