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因身材被取侮辱绰号,直到大学不敢和异性说话

2023-05-24 星期三

在校园暴力已经引发广泛讨论的今天,人们谈及这一话题,最先想到的往往是流血事件。如果说男孩们面临的性别霸凌主要与殴打辱骂相关,针对女孩的伤害就像细丝慢慢勒进皮肤。它充斥着校园生活的每分每秒,比如外貌打分,集体不和某个女孩说话……更糟的是,它们往往被视作校园日常的一部分,且如同瘟疫一般,“独特且具有毁灭性”。

友善校园负责人小宝老师(下蹲者)在活动中扮演被选中的受霸凌者。讲述者供图

被刻板印象选中的人

乔乔至今记得二十年前走出五年级办公室,想从四楼直接跳下去的心情。“这么小年纪就想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啦?”她的班主任,一个头发烫成方便面状的中年女性,当着全年级老师的面把《珍妮姑娘》摔在她面前。这是讲述美国20世纪初因贫失足少女的小说,以“不准带课外书”为名从她课桌里搜出来的。

长大她才意识到,背上“荡妇”罪名和读什么书关系不大,被选中是因为她是出头鸟。“我特别喜欢赢,就是赫敏上课抢答问题那种上蹿下跳的,包括体育比赛”,上课会指出老师错误,和男生打交道也毫不扭捏。换句话说,不是刻板印象中女孩应该有的样子。

然而内向顺从,也不足以让一个女孩在学校中自保。小棋就不明白自己还能如何降低存在感,她性格文静,长期穿肥大衣服遮挡身体,但同桌男生还是取侮辱性绰号嘲讽她的身材。他们下课在走廊里推来推去,像玩碰碰车一样,谁撞到她就会引发哄堂大笑。这种来自异性的没来由的恶意,使她直到大学都不敢和异性说话。

在温州一所高中教语文的小布老师发现,狭隘性别观念带来的影响,游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曾经有一名女生找他倾诉,说女生们议论她“行为不检点”。调查后,小布老师发现这名女生只是性格爽朗,喜欢和男生一起玩,其他女生对此十分反感,开始制造关于她的谣言。

小布老师是一名85后,作为一名男性文科老师,自己就深受性别刻板印象困扰。同校理科男老师调侃搞诗词歌赋的“娘里娘气”,连相亲对象都委婉暗示“以后可不可以不当老师”。在当地社会观念中,老师是照顾人的角色,没出息,不是男性应有的抱负。

这样的经历,让小布老师对女孩们在学校中所受的性别限制感同身受。他从“友善校园”创始就接受培训,逐渐意识到,“在有问题的社会观念里,所有人都会被裹挟在里面,大家都会有偏见。”甚至包括老师。

他曾听说,学校里有位老师上课时口无遮拦:“不得不说,有的专业在婚恋市场上比较受欢迎。”下面的女生当堂发出嘘声,直接跟老师吵了起来。这种师生冲突发生过不止一次。

刻板印象、外貌评比、荡妇羞辱,相比霸凌,这些更像是女生在学校中遇到的“不愉快”。它并没有被社会定义为校园霸凌,只能说是不恰当的行为,但只要时机成熟,它就可能通向真正的霸凌。这样的氛围中,任何一个女孩,无论活泼还是内向,合群或不合群,都可能因为不符合社会对女性的期待,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

友善校园的自制课本

面目模糊的施暴者

选择霸凌同桌,看上去是小夏对班主任的一场报复。班主任是那种传统的数学女老师,会带脏字骂女生带坏成绩好的男生。而班主任女儿、小夏的同桌却是一个好女孩,“学习好,长得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性格上没有任何让人讨厌的地方”。

她现在承认,霸凌同桌除了对班主任的厌恶,也有对同桌本人“小小的妒忌”。

小夏曾经是位于班级中心的女孩,但现在,这名“什么都好”的同桌让她感到危机。从表面上看,小夏和同桌的关系比其他同学亲近,同桌甚至会告诉她一些小秘密。小夏利用这种信任,成为同桌“少女心事”日记和书信的第一手掌握者,当然,她会确保这个消息传遍全班,直到性格暴虐的班主任——“因为我们知道她妈妈会打她”。

集体孤立,这种霸凌有个专门的名字“关系霸凌”。蕾切尔·西蒙斯在2002年出版的《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专门研究了女孩间这种基于文化驯化的互相欺凌:“我们的文化不允许女孩置身于公开冲突之中,她们因此被迫采取非肢体接触、间接、隐蔽的形式进行攻击。”她们选择的武器是剥夺关系,把讨厌的人从集体中驱逐出去。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图片来源网络

最糟糕的一次,小夏发现自己喜欢的男生喜欢上了同桌。她去垃圾桶翻出来同桌写给该男生但又撕毁的信件,试图将信件复原,“只有几个句子被拼出来了。然后我就在她面前说这个句子,让她知道我看了。她吓坏了,不知道我是从何得知的,但是她又不敢跟我求证。”那一刻,小夏仿佛拥有了某种权力,她感到短暂的快感。

小夏自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在给他人带来痛苦,她自己也很矛盾,一边传同桌的闲话,一边觉得自己是很恶劣的人:“我知道这很不对。她并没有惹到我什么。可能当时我就是觉得她太好了吧,她让我觉得,你在,我可能就不会显得那么好。”

根据西蒙斯的论著,我们的文化对女性攻击和亲密感理解不够,让女孩很难用健康的方式处理与同龄人的关系。面对竞争和矛盾,女孩常常使用简单但是过激的方式表达负面情绪。小夏的矛盾心情或许正发源于此。不论是无法反抗的班主任,还是无处排解、无人诉说的妒忌,都让她除了将负面情绪发泄到同桌身上之外,别无他法。

几年前,小夏通过查同学的关注列表,偷偷关注了同桌的微博。升入高中后,同桌就断了与所有初中同学的联系。发现同桌读了研,结婚了,现在生活挺好的,小夏松了口气,“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会把自己骂死”。她不知道是同桌心理足够强大,还是当年的霸凌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并不是所有受害者都能这样“幸运”。友善校园的帮扶对象中,有这样一个女生:作为初一新生的她被全班女生孤立后,陷入抑郁,被迫休学。转学后,在新学校又被孤立,只能再次休学,至今频繁出入精神科。

对于在操场上哭泣的小柳来说,虽然学业并没有受影响,但她的人生确实被那场持续五年的霸凌改变了。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听到背后传来笑声,小柳仍会头皮一紧。紧张过后她才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人在背后笑她胖、贴侮辱性纸条了。

过早经历的关系霸凌让小柳形成矛盾的性格:既有点讨好型人格,又对集体极度冷漠。小柳朋友极少,至今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对友谊本身也比较悲观。她没去任何一次毕业典礼,拒绝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干预关系霸凌对老师来说也很困难,心理虐待很少留下证据,经常会被轻描淡为朋友间的“小矛盾”。更糟的是,关系霸凌让施暴者拥有极大的匿名性,可以心安理得地摧毁一个女孩而不带任何负罪感。

小黄老师在广州一所高中教生物,他记得一个全年级参与、却揪不出任何一个霸凌者的案例。一名女生被议论“喜欢勾引男生”,接到求助后,他花了很大力气一个个询问相关学生,追查谣言源头,但收效甚微。每个传谣学生都觉得自己很无辜,觉得自己只是围观群众。

“置身于团体中参与冲突,任何一个女孩都不必对自己的攻击直接负责。”西蒙斯在书中总结了针对女孩的群体霸凌的最大特点——躲在群体中作恶,霸凌者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同时,参与关系霸凌的不仅是发起者,所有面目模糊的旁观者都是帮凶。

关系霸凌并不是女生间特有的。小黄老师的观察也证明了这点:“你以为男生不会搞小团体吗?也会整个宿舍孤立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人。”他所任教的学校成绩较好,学生受到的道德约束相对严格,因此校园欺凌大多属于关系霸凌,不分男女。

友善校园的自制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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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诗社”

小黄老师从事性别教育已有十年。早年他的关注点偏重性教育,直到参加友善校园的培训,才意识到“性别”不只是生理知识,更关于社会观念。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校园性暴力受害者站在面前,讲述他们在学校被围观上厕所、被集体殴打,有些人的朋友甚至选择了自杀,“当时我很震撼。”

从那开始,小黄老师发现性别霸凌就在身边。他遇到过一个长时间无法走出被霸凌阴影的男生。因为这个学生的同性恋身份,同学们发起了针对他的集体网络霸凌。“死基佬”、“变态”等侮辱性攻击频频刺向他。男生后来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信任同学、老师,甚至是家长。小黄老师尝试调解,也得不到他的信任,只能看着他在阴影的包围下度过高中生活。

正如小黄老师所说,一个老师在性别霸凌已经开始才介入,能做的就非常有限。将正确的性别观念传递给学生,在霸凌开始前进行预防,才是治本的干预策略。

小布老师曾经目睹过学生持有错误性别观念的严重后果。一些气质阴柔的男生遭到霸凌,霸凌者会认为自己没有错,因为“这个人很变态,被打活该”,其他学生都在围观,没有人站出来。他只能看到一次制止一次,但很难根治,“后来不打了,但搞冷暴力。”小布老师无奈表示,“错误观念形成,干预就很难了。”

于是,小布老师的语文课变得有点像《死亡诗社》,让现代性别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至少能让他们开始反思”。在讲《祝福》时,他带学生思考导致祥林嫂悲惨命运与女性身份有什么关系;讲到《雷雨》鲁侍萍“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他问学生这个“命”到底是什么;讲《致橡树》,他赞颂其中展现的反传统女性形象。

有时候,他还会刻意讨论一些极端性别案例,问学生:“如果你的孩子是跨性别,是否接受?”“如果孩子找了一个比你年纪还大的男女朋友,你怎么办?” 有人反应激烈:“绝对不行!”有人犹豫不决。最终,在小布老师的引导下,大家能得出一个大致共识,并理解社会讨论没有单一正确答案。

小布老师很自豪上过自己课的学生确实变了。有一次,政治老师在课上讲唐山打人事件,谴责犯罪后,又加一句:“如果当事女生没有在夜里出门,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女生们立刻发出嘘声,当堂抗议。事后,愤怒的女孩们向学校提出投诉,要求这名老师不再教自己班。

观念转变是一个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事,让小布老师欣慰的是,他读到学生上交的随笔,说一些现代性别观念自己仍然接受不了,即使本能上反感,但并不会因为其他人的不同去攻击他们,“我觉得这样的学生,观念上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不喜欢你,但是我捍卫你应该有的权利。”这已经是很大的一步。

友善校园给教师做预防校园欺凌的培训 讲述者供图

危机四伏

毕业多年,小棋回家乡时,与当年霸凌自己的男同桌在街头重逢。对方道歉,她第一次知道了为什么当年莫名其妙被霸凌:男生自己因为胖被霸凌,看到小棋,觉得他俩很像,就用自己被霸凌的方式虐待她。谈到这段往事她声音哽咽,但面对道歉的霸凌者,她仍选择和对方礼貌寒暄。

她没有真的原谅这个霸凌者,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歉意。

在性别霸凌中,被霸凌者和霸凌者之间存在模糊地带。有时,受害和施暴的身份甚至会发生转换。一些被全班欺负的人,往往选择成为下一任霸凌者,为了转移矛盾,为了融入集体,或者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感到安全。

友善校园的负责人小宝在每次活动中都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曾经在被霸凌的同时,霸凌他人。因为气质中性,被全班嘲笑应该去上男厕所,她常常要憋到快上课才敢去厕所。为了融入集体,她转而霸凌班上一名气质阴柔的男生。她总在体育课报数时,第一个大喊:“我们班有22.5个男生,有一个不男不女!”全班哄堂大笑时,她会觉得自己和大家是一样的。这名男生也因此不敢上厕所,甚至得了尿路感染。

由于自身经历,小宝介绍友善校园对霸凌者的干预策略时,强调当霸凌情况不是太严重时,不要过早下定义。霸凌者是一个过于强烈的标签,学生或许因此自暴自弃,产生持续霸凌的倾向。重要的是观念教育,帮助霸凌者了解自己的矛盾心理的成因。小宝经历过一次难以开展的学校活动,活动现场气压很低。后来小宝发现,到场的学生都是班主任挑选出来的,参与过霸凌的学生。孩子们觉得自己是来开批斗大会的,都很不开心,再也不愿信任老师。

某种程度上,被霸凌和霸凌他人的,都是性别刻板印象的受害者。友善校园认为,最重要的是让霸凌者明白自己所受的错误观念,并意识到霸凌行为可以因观念的改变而纠正。

但干预校园性别霸凌的复杂性在于,由于社会性别文化的影响过于强大,性别教育工作者有时也被裹挟其中。为了避免家长给学校压力,学校并不支持小布老师总是在课堂上“过多谈论有争议性的话题”,“说怕给学生误导”。而小黄老师常常被同事称为“性学大师”:“他们不认为我是个生物老师,他就觉得你就是性教育的老师,还要把‘性’字说得很重,会有不怀好意的那种笑。”

在大多数中小学生都拥有手机的今天,网络社交成为校园生活的延伸,也使得校园性别霸凌数据不降反升。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7年发布的《校园暴力与欺凌:全球现状报告》,美国15%的9-12岁儿童在过去一年内曾被他人通过邮件、聊天室、即时信息、网站或短信等手段欺凌过。女童成为网络欺凌受害者的比例超过男童的两倍,分别为21%和9%。

来势汹汹的新危机面前,老师们的工作更加困难。正如小布老师反复重申的一样,性别霸凌“是一个社会观念需要改变的问题”,只有当全社会的性别观念发生变化,性别霸凌才能被持久地封印。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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