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巨大的「最佳港片」,被紧急叫停

2023-02-06 星期一

这个星期天傍晚,在出席完映后答谢会后,《给十九岁的我》导演张婉婷召开记者会,在回应了传媒的疑问后,宣布该片从明天起(星期一暂停放映。

《给十九岁的我》是香港著名导演张婉婷最新作品,前后筹备拍摄十年。

这位香港导演,曾以《秋天的童话》《七小福》 《八两金》《宋家皇朝》《玻璃之城》经典港片而为华人世界观众数知。上世纪80、90年代,她和伴侣罗启锐一起成为最佳拍档,被称为雌雄大导

《给十九岁的我》这部以其小学、中学母校英华女学校学生成长为观察拍摄对象的纪录片,前后筹备、拍摄经历十年时间,自去年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世界首映后,广受好评。

一个港片经典导演,花了十年时间,去巨细无遗纪录六个00后女生的成长史,既见证了新世代的青春,又旁证了香港这十年来的社会发展,听起来就像是《少年时代》或《人生七年》(7 Up)的港版,原本就是极为令人期待的项目。

这部纪录片也不负所望。今年年初,它击败《神探大战》《饭戏攻心》《白日青春》《正义回廊》等一众对手,被香港电影评论学会评为2022年度最佳电影。

在去年小范围的包场放映后,随着口碑的不断发酵,《给十九岁的我》最终定于2月2日,由高先电影(Golden Scene)代理发行,在港澳范围正式公映。

有前期良好口碑铺垫,《给十九岁的我》公映后在本地市场票房在两三天内,加上原先的优先场就达到830万。作为一部很小众的纪录片、文艺片,这个成绩可以说是非常亮眼,且一票难求,被成为近期最难抢票的电影。

如果照这个势头继续发酵,《给十九岁的我》后劲毫无疑问将会更足,成为今年港片的一匹黑马,并将会在今年金像奖上取得很好的成绩。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给十九岁的我》点映和大面积公映后,观众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开始有人质疑这部纪录片的拍摄手法和伦理道德。

特别是在1月26,前记者Ng Tsz Ning(吴芷宁)在社交网络贴出了自己的观后感,并就电影中的内容和拍摄手法提出异议。

在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中,今天上午,《给十九岁的我》的两位主要被拍摄对象,阿聆(王卓聆)和阿佘(佘丽薇)分别向《明周文化》投书万言及接受采访,就像是给《给十九岁的我》投下了核弹,今天一整天,也刷爆了港圈。

也因此,才有张婉婷在傍晚紧急召开记者会宣布暂停电影公映。

《给十九岁的我》这以系列风波,得从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源头说起。

英华女学校(Ying Wa Girls' School)是香港著名的女子学校,创立于1900年,超过一百年历史,是香港22间传统名校之一。

2009年,英华女学校获得教育局批准重建,一直到2019年重建工程才告完毕,其间校舍暂时搬迁到深水埗,尔后重返半山罗便臣道原址,历时十年。

作为该校杰出校友之一,2011年前校长李石玉如女士主动找到导演张婉婷,提出一个拍摄计划,即借这所百年名校重生之机,张婉婷可以拍摄一部纪录片,围绕学校重建,既纪录其重建过程,同时也纪录当时学校的学生成长的故事。

而更为有意义的是,日后这部纪录片拍成之后,所有收益扣除必要成本,都将拨归学校作为重建的基金。

此前张婉婷已经与母校合作过两部纪录片(一部是2005年以萧觉真校长为主角的DVD纪录片,第二部为 2010年《英华女儿的故事》),听到如此有意义的提议,便立即应承了下来。

原本,这部纪录片预计拍摄六年。但最终,从拍摄之初的2011年,一直到2021年才整体竣工。

其间,不止英华女学校经历了巨变,香港社会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终命名为《给十九岁的我》的这部纪录片以英华六个00后女生为主角,分别是:

阿雀(伦凯颐) 中一时曾在学校经营小生意,后「生意失败」。在英华115周年音乐剧《夜莺》扮演雀仔。

阿佘(佘丽薇) 中国舞成员,其后退团。曾中途休学,毕业后经副学士途径考进香港大学护理学系。

Madam(罗晓淳) 从小立志成为警察,最后因朋辈压力考虑放弃。Deputy Head Prefect。

马燕茹 香港单车运动员,姐姐为香港全职单车运动员马咏茹。

阿聆(王卓聆) 班代表,英华女学校学生会Canvas会长。

香港小姐(江冰滢) 因家庭关系,后往美国升学。

Via 维基百科

十年间,这六位英华女生各有际遇,而张婉婷和她的团队则一直紧跟不舍,点滴无遗记录她们成长的一面。

可以说,在香港电影史上,还缺少这么一部以「时间」为主角的电影。在时间就是金钱的高度商业化社会,能有一个导演能不惜时间成本去观察一个学校,一群年轻人的成长,这原本就是了不起的行径。

十年来,张婉婷和拍摄团队也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最终,在数千上万小时的素材里,挑选剪辑而成这部两小时(时长:136小时)的作品。

她说:「自从十年前,接了学校这个拍摄任务之后,我就像进入了一个奇幻旅程,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和奇幻有趣的任务。在漫长的拍摄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无论多么平凡的人,只要你耐心地探索,都会发现他们背后不平凡的故事。感谢那些愿意跟我们分享心底故事的同学,见证你们的成长的同时,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和体会了很多!」

「我们永远不要小看年轻人,尽管眼前的她软弱迷惘,但我知道生命不断改变,我们所看见的,只是永恒的一个片断,只是她人生的一个瞬间。」

最终,这个长达十年的项目,在2022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作全球首映后,也收到了良好的反馈。

这个给这个项目巨大的信心。原本,这部电影大概率和此前张婉婷与英华合作的项目一样,只作小范围放映,或赠与捐助学校重建的校友和友人。

直至这部电影授权与发行商,决定择日公映,观众的范围顿时从英华旧生扩展到全社会,质疑的声音随之而来。

1月26日,网友Ng Tsz Ning(吴芷宁)在观影后,觉得「在不同安排上,导演的口吻和态度都令人颇不舒服」,并就此提出了几点疑问:

1、导演在片中采访的问题口吻让人不适,「颇口没遮拦,有点扮熟,近似chok料(注:即套回答)又chok得着迹,还要相当有自信,问题更常有前设,是都几典型的主流长辈思维」;

2、导演的旁白太多太有引导性,而作为一个知名的社会人物,她的受访对象,这群毫无社会阅历的女孩却无法拒绝,这是不是权力不对等?「导演是那么刻意的想直接用声音主导观众对所发生的事和画面的反应,那么想抢镜做主角,那么想你留意到她。老实说我觉得都几可惜,而且很烦⋯」

3、纪录片剧情走到中段,拍摄团队和学生之间显然有了紧张关系,有的学生明显不要愿意被继续拍摄下去,那么,当初拍摄团队与被拍摄对象之间,是否存在有协议?如果中途不愿意被拍摄,是否有退出机制?吴芷宁在文中说,最不舒服的就是,在片中有学生明显拒绝被拍摄后,成片中,张婉婷以旁白的形式强行挽尊,借校长的话就是,「有时对那些学生那么好,她们却不可理喻,恩将仇报,都会伤心」,这是不是导演的涉嫌超越了这个叙事和观察的边界了?

4、这十年来,这几位少女的成长史涉及了她们大量的隐私,十年后,这些女生是否还有权去处置这些隐私,甚至可拒绝?导演是怎么保护她们的?在受访对象的权利与创作者的权利之间,是否有一个平衡或可以商榷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受访女生拒绝出现在片中,她们是否有这个权利?

5、随着世界首映以及点映后,很多问题也浮出水面,包括很多传媒也披露,片中很多受访对象对自己在片中的形象和事迹表示不满,希望导演可以删除。

之后,更多细节被披露出来。

譬如,多数受访对象在拍摄前,只是签署了一份「同意书」,即同意被拍摄,用作影像制作及发行,「她(张婉婷)指出,由于早有在校外放映的打算,因此在开拍前,校方已经跟学生及家长签署合约,以示同意给与拍摄片段的任意使用及剪接权,『为了保障学生、(导演)团队,也要保障这些女仔。』」

但有法律界人士指出,这些未成年人没有资格签署这样的同意书,同意书也不等同「合约」,也就是,片方无权去处置这些资料以及它未来的用途。

此外,还有个细节披露出来,也即,片中多数受访者从未看过这部纪录片的最终剪辑。

2021年12月,片中受访的女生才看到了这部纪录片的最终版本,当时她们表示对于片中很震惊,且才知道,这部原本作为内部参考片的纪录片,要打算公映,并且也有机会送往影展参展。

今天上午,两位受访者、片中主角的公开表态,正是发生在这一背景下。

主角之一阿聆(王卓聆),曾在多年前与张婉婷合作过一部短片,那是一部剧情片,描绘的正是阿聆复杂的家庭背景,但阿聆表示,她和她的家人看过后觉得毫无问题,因为那是一部剧情片。

至于这次为何她和她的家庭对这部纪录片如此反感,她说:

「我的立场很难去评论《给》是否一套好电影,但我绝对尊重认为此电影具其价值的看法。很可惜的是此电影处理学生私隐及道德伦理等问题实在过于粗疏,与其在电影中所呈现的影像可说是相映成趣。」

旅居香港、前中国独立电影创作者应亮说:

「我不喜欢《十九岁》,甚至讨厌它的美学,但不否认这是一部创作纪录片,也认为其有价值(是时间创造的、还是人物创造的、还是导演创造的价值,在这里就不讨论了)。我开心看到社会的讨论,因为实在太缺乏对纪录片的讨论,这是大遗憾。假设杨德昌说电影让我们的生活增长了三倍时间,是真的,那么纪录片可能是十倍,甚至三十倍。」

在今晚的记者会上,张婉婷表示愿意立即暂停放映,她认为,人比电影更重要。

无论《给十九岁的我》未来命运如何,「人比电影更重要」看上去是目前唯一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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